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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我不是日本人

2010/05/04 06:00

【閱讀小說】我不是日本人

◎施叔青 圖◎吳怡欣

「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國人」。

日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先攻占了菲律賓的美國基地,又趁勢占領了菲律賓和馬來西亞。美軍奪回菲律賓,台灣人個個談空襲色變,以為空中投彈的下一個目標就是台灣。「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國人」,這句話是施朝宗在皇民化運動的青年道場受訓時學到的,教台灣人在美軍登陸島上時這麼說。

結果美軍並沒登陸台灣,跳過它去打琉球,日本對美軍的威脅不敢掉以輕心,調了十八萬滿洲軍到台灣,加上島上的後備軍一共三十五萬軍力,派軍隊沿海岸造柵欄、挖地洞蓋掩體、建機場,將整個台灣要塞化,準備美軍上岸時打游擊戰。

施朝宗就在這時當了志願兵。那是他在台北高等學校的最後一年,校長把英、美兩國比喻為「魔鬼畜生」,每天朝會恭誦完「教育敕語」,他會在一張大東亞地區戰局地圖上,把昨天日本軍轟炸,登陸的地點畫上紅圈圈,在攻陷的要衝插上小小的太陽旗。

美軍占領菲律賓後,日本當局下令關閉學校,施朝宗接到志願兵的報到書,帶著千人祝福的千人針腰巾加入聖戰,身披大紅綵帶,與一起入伍的同志站在「祈皇軍武運長久」的白布條下,接受隊伍旗海飛舞歡送,高唱軍歌兩天前,施朝宗還夾在人群當中,默默地參加「無言的凱旋」迎骨灰儀式,戰友用白色的布帶把陣亡的士兵骨灰罈吊掛在胸前,從海外戰場一路捧送回來舉行告別式。

千人中取一個的志願兵是台灣人最高的榮譽,施朝宗的家門口掛上標誌表揚,平日作威作福的日本警察經過他家時都得敬禮。

朝宗割破手指,用鮮血寫效命的血書:「天皇陛下萬歲,我是日本男子,具有大和魂……」

額頭綁著用鮮血染紅的太陽旗巾,雖不是生為日本人,卻發誓要成為日本鬼。安藤利吉總督稱他們為偉大帝國的人民,不再是支那人。

朝宗和其他的志願兵在火車站排隊上車,在歡送的人群高唱著〈光榮的軍夫〉聲中出征:「掛上紅色的帶子,光榮的軍夫,年輕的我們是日本的男子漢……」

這首原名〈雨夜花〉的民歌,曲調不變,歌詞置為激勵台灣入伍的軍隊進行曲,聽在朝宗心裡,他發誓經過軍隊猛烈訓練,脫胎換骨的身體完全處於如虎添翼的「鬼に金棒」,他將無視於雨飛的彈丸,勇敢地挑起解放東亞民族免受歐美帝國主義侵略的天職,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打開火車上發的便當,白米飯當中一粒象徵太陽旗的紅梅,朝宗盈眶的熱淚終於嘩嘩流下。

出征前跟隨軍隊從緬甸打到馬來西亞、爪哇、香港,完成天皇大東亞光榮圈的夢想立刻被打碎了,朝宗所屬的一三八六二部隊被分配到觀音山南郊駐紮,任務是防守海岸線的周圍,預防美軍登陸。

說是防守,中隊長卻只發長槍給他們,而不發子彈。朝宗托著沒有子彈的長槍發楞,一個並非像他一樣自願,而是被徵召的學生,猜測中隊長是怕萬一台灣兵和敵人的登陸部隊內應外通,從背後偷襲日本皇軍,一直要等到美軍真的登陸才發子彈。

朝宗喝止那學生這種對日本人不信賴的推測。守候敵人上陸期間,他們每天的工作就是挖戰壕,幫隊伍中的日本軍打飯、打水,被規定給日本兵飯多一點,台灣兵少吃一點。

朝宗在山腳下當兵,聽說觀音山上有個麻瘋病院,院子外面的墳場很大,專門用來埋葬鼻爛肉腐的病人,軍人避之唯恐不及。有一個上去過的形容病院四周種的相思樹,長得歪歪斜斜,沒有一株是直的,他看到一個車夫帶一個有病的男孩上山住院,那男孩明知為什麼被送去,卻因能坐車而很高興咧著嘴笑。

「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國人。」念咒語一樣,朝宗背著沒上子彈的長槍在海邊巡邏,輕聲唱著〈光榮的軍夫〉,唱著唱著,猛然覺察到他是用閩南語唱〈雨夜花〉的歌詞!

「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花謝落土不再回。」

嚇得他趕緊摀住嘴。

那個總是喝得醉醺醺的中隊長,有次清酒喝多了,搖頭晃腦地連連歎息:「戰爭恐怕拖不過今年……」

出征那天,士兵排隊等他來,卻遲遲不出現,等到火車快要開時,中隊長才乘人力車趕來,搖搖晃晃地走進車站,顯然喝醉了酒,搖搖手中的便當,向歡送的人群告別,上了火車便沒有再露面。

「我不是日本人,我是中國人。」

朝宗在軍隊學到的這兩句英語始終沒派上用場。

美軍轟炸台灣總督府那天,轟炸機遮住了晴空,天地一片灰暗,炸彈落地濃煙和火光竄起。空襲警報解除後,朝宗在海灘上撿到美國空軍撤下的傳單,避開監視的眼光,他偷偷躲進廁所,打開來看是一幅漫畫,一個戴墨鏡抽菸斗的美國大鼻子軍人,和一個日本軍人在下象棋,朝宗認出蓄著短髭的日本人,是東條首相,他用手搔頭,不知該如何走下一步棋,因為他只剩下相和士,而美國人車馬砲俱全。

戰爭到了末期,軍中嚴重缺乏糧食,摻地瓜的米飯令朝宗餓得慘兮兮的,陸軍大臣還從東京發出指示,就算是嚼草根、吃泥土、伏屍原野也要決戰到底。

饑餓難忍,朝宗發現觀音山西邊腳下種了一片鳳梨田,他打算強忍住肚餓,等鳳梨熟了,才挖來充饑。結果還沒等到它熟,日本就投降了。中隊長並沒立刻把投降的消息告訴他們,有兩、三天,美軍停止轟炸,軍機飛得很低很低,幾乎僅掠過農舍的屋頂,飄下雪花一樣的傳單。朝宗撿到一張,才知道日本投降了,距離天皇用日本女人似的哭嗓廣播戰敗的消息已經有好幾天了。

朝宗仰望溫柔起伏的觀音山上的晴空,回想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那一天,天空一朵雲也沒有,只聽到蟬鳴。後來他聽說這一天在日本,除了廣島、長崎,也是萬里晴空,只聽到蟬鳴。

二二八事變後,國民黨進行肅清奸暴的清鄉,施朝宗南下逃避憲兵追捕,回到洛津老家躲在屋後的防空洞,長時間的禁閉隔離,加上恐懼緊張,使他陷入焦慮沮喪的錯亂不穩情緒,開始想像捏造自己從未曾犯的種種罪行,其中一項準備向偵察人員招供的,就是保謢日本神社的神器。

日本投降後,施朝宗承認他害怕圓山官幣大神社的聖器,遭台灣人報復洩憤,擔心褻瀆神物,他把自轉車騎得飛快趕到圓山保護神社,免遭破壞。

事實上這是不可能的。日本軍隊封鎖投降的消息,當志願兵的他,還是在觀音山腳下撿到美軍從飛機撒下來的傳單才知道的。那已是日本投降後的好幾天。

施朝宗用酒精來逃避自己的恐懼,喝米酒灌醉到不省人事,但願就此睡死過去,最好永遠不再醒來。還是無可避免地睜開眼睛,宿醉未醒,迷迷糊糊,一時之間不知身在何處,也忘了自己是誰。

他的思緒零碎,拼湊不出任何條理,心臟好像整個被拉起,扭轉到另一邊,意識解離,失去從前清醒時的狀態,開始無中生有地幻想未曾犯過的罪行,諸如保護日本神社聖器,台灣光復後,他還向一個日本技工卑躬屈膝地行禮等等。

他好像在夢中從外面看自己,看到一個人,體格和自己差不多,戴了黑框眼鏡,穿著卡其布上衣,做些他平常會做的行為。

那個人不會是他吧?

烏日離開歌仔戲班的那個晚上,天氣反常的悶熱,白天還很涼爽,到了夜裡卻燠熱難當。施朝宗沒帶走他的卡其布上衣,說是因天氣太熱穿不下,其實他是故意留下的。他要與過去的他割絕,那個參加「若櫻敢死隊」的自己,卡其布上衣繡有他的名字,他不想做施朝宗,他要變成另一個人。即使憲兵從他留在戲班的衣服名字追蹤到他,他也會否認那件衣服是他的,而聲稱自己是別人,他是用假的名字投靠歌仔戲班的。

他是誰?

褲袋摸出國民身分證,二二八事變後,本省人沒有它寸步難行。還很新的身分證,照片戴了眼鏡,臉上光滑的年輕人,那不會是他吧!為了改變容貌,讓追捕他的憲兵不易辨識,逃難那天晚上,他摘下眼鏡,把它扔到五股的稻田裡。

撫摸著沒有眼鏡的臉,長久不刮的下巴,滿腮鬍鬚,他絕對不是身分證上的那個人。拿出為了自衛從不離身的菜刀,把那張國民身分證切割成兩半,再細細撕成一小塊一小塊碎片,撕著撕著,他記起這不是第一次撕毀自己的身分證,他還毀過另外一張,先用墨水塗掉身分證上的日本姓氏,然後撕成碎片,丟到廁所裡,就此與那個名叫太郎,日本高等學校的畢業生永遠告別。

他在幾種不同的身分裡變來變去,到底哪一個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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