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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小說】雪的任務
◎伊格言 圖◎潘昀珈
2219年11月17日。夜間9時30分。D城。磁浮輕軌系統。紅線R19站。
那是個晴朗而寒冷的冬日夜晚。氣溫已然降至冰點以下。冷風刺骨。沒有下雪，然而空氣中似乎飄散著雪的氣息。
K豎起鐵灰色大衣的衣領，快步走下由地面通往地底樓層的階梯。
R19是個大站，位處磁浮輕軌系統紅線與綠線的交會點。整座車站建築共構於一座24小時營業的大型精品百貨北側。夜間的人潮雖則無法與通勤尖峰時刻的流量相比，然而除了旅客之外，尚且還可見到許多購物者在車站與商場間穿梭來回。他們或者單獨一人、或者有些男女結伴推著嬰兒車的，顯然是下班後闔家外出購物的年輕夫妻。
此刻時間已然有些晚了。光度明亮的精品商場漫漶著一種疲憊的、百無聊賴的氣氛……
K戴上黑色墨鏡和呢帽，隻身穿過那一排排明亮的燈箱與精品櫥窗，走到一處角落的甬道中，而後進入洗手間。
他在洗臉檯前稍做停留，脫下手套，按了點洗手液，洗了洗手。
一個正在一旁烘手的男人看了他一眼。
K漠然進入浴廁隔間。五分鐘後，他變換裝束走出洗手間。鐵灰色長風衣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式樣簡單的黑色毛衣。鴨舌帽帽沿下，周遭明淨而線條清晰的景物倒影在墨鏡的銀色鏡面之上。
人聲疏落。人群們像是各自被定影在屬於自己的黑色膠卷上之虛像一般，以彼此相異的速度捲動著。或許是由於商場內空間之蕩闊，所有的聲音都拖曳著某種空間的共鳴或回聲……
K搭上電扶梯，在二樓、三樓與四樓各逛了一圈，而後搭乘電梯回到一樓，找到安全門出口，由樓梯間下行至地下一樓，進入輕軌車站內。
那並不算是車站的實質中心。那其實是個被規畫做為方才精品百貨之延伸的、較低層次的商店街。然而與全天候營業的精品百貨不同，這裡的店家已然陸陸續續打烊了。
K穿過售票區和月台閘口，走過幾家已過營業時間的次級品牌時裝店（那些櫥窗裡的生物模特兒[註]尚且時不時擺擺手、撥撥頭髮，擠眉弄眼地吸引路人的注意）、一間咖啡館（生意倒是不錯，幾近滿座；吸菸者身旁繚繞著多彩的、幻變中的光霧）、一爿家飾藝品店（穿著圍裙的女店員正百無聊賴地塗著手指甲；一個瘦小的、面容俊美的棕髮男人流連在貨架上成排的瓶瓶罐罐前）、一家臨時的皮件皮製品暢貨中心（即將過季的皮包皮夾被散亂而擁擠地堆在平台上），而後往車站的邊緣處走去。
K來到置物櫃前。
那是接近一整面牆的大型置物櫃。像是從其他隔鄰的制式空間經由某種冰冷的無性生殖所複製而來一般；除了各自相異的位置之外，每一格置物空間都不存在任何獨特的印記。那給人一種靈骨塔般的印象。K注意到頭頂的青白色燈光猶且像是故障一般一明一暗地跳閃著。不規則的氣流捲動著紙張，在地面擦刮出薄脆的聲響。遠處，約二十公尺外，四個青少年一身花稍裝束，正圍成一圈坐在地上打撲克牌。笑聲、談話聲散落在寂寥的夜裡。而近處，一個穿著暗紅色厚夾克的流浪漢坐在置物櫃旁的牆角，連著夾克的帽緣蓋住眉心，幾撮花白的鬚髮垂落在前襟上。他低下頸子，整個人縮在臃腫而髒污的衣物中。
K對那流浪漢稍做觀察。伴隨著混濁的鼻息，K發現那流浪漢的軀體規律地一起一伏著。像是睡著了。
看來似乎沒有任何異狀。K自口袋中掏出鑰匙，打開最左側下數第四格的置物櫃電磁鎖。
那並不是K預期中裝著現金的小信封。
是一個約略半個枕頭大小，頗具分量的深色紙袋。
K有些驚訝。他將紙袋捲成筒狀，插入到褲袋之中；而後立刻轉身離開。
便在此時，流浪漢醒了過來。他突然動了動肩膀，仰起滿是鬚髮的臉，顫危危伸出右手。「先生。」他喃喃說著，而後又大聲起來：「先生。先生！……」
K被嚇了一跳。他本能地停下腳步，回過頭去。昏暗的燈光下，那看來似乎是一張上了年紀的，老人的臉。「……先生！」流浪漢坐直了身子：「先生，施捨一點吧，上帝會祝福你的！……先生，那些，火，火與光，……施捨一點吧，先生，真的！」
K定了定神，正想離開；然而看似瘋癲的流浪漢似乎不給他任何遲疑的機會。「先生，給一點錢吧，」流浪漢掀起了連衣帽，說著說著便要站起身來：「給一點錢，你會有好報的……」
K緊張起來。然而他明白，以目前的狀況，此刻必然找不到任何停留的理由。他做了個拒絕的手勢，而後轉身離開；同時用眼角餘光試探著流浪漢接續的動作。「先生，你不能就這樣走掉啊先生！……」流浪漢仍在他身後沒頭沒腦地喊著：「你走了，我們的，那些行走著的人們，那些來來去去的靈魂，……怎麼辦呢，先生，再給一點錢吧，」流浪漢倒是並未起身，仍坐在地上：「施捨我吧，先生，給我錢，別看那紙袋裡的東西，別管它了，那不是你應得的，不是你該知道的，先生……雪呀，那是雪，宿命的，雪的說話，聽，……」
K悚然一驚，幾乎就要停下腳步。然而畢竟沒有。快步疾走的同時，K依舊清楚聽見流浪漢顛倒難解的話語：「先生，下雪了，光與火就要黯滅了，……那些潮濕的氣味，潮濕的火，先生，雪愈來愈大了，窗簾被風吹動，紙牌就要被掀過來了，先生，施捨一點吧，……你不能走，別走，別看，不該是這樣的，那不是你能承受的啊……」
三分鐘後，K穿過寬闊廊道，先至靠近月台閘口處一間洗手間換了上衣；而後快步走回精品百貨商場，搭電梯至五樓，而後連著五樓、四樓各繞了一圈，再下至三樓。他找到另一處洗手間，進入隔間，換掉長褲、墨鏡、皮鞋，最後戴上一頂鴨舌帽。
換裝完畢後，K翻出紙袋，就著洗手間中鵝黃色的燈光快速翻閱了裡面的文件。
K走出隔間。洗手檯前，一個化著大濃妝的小丑正盯著面前的圓鏡。雖說是小丑，那男人已是一身領帶襯衫，西裝筆挺，顯然已經卸下小丑的身分。起初他似乎完全沒注意到K的存在，只是看著鏡中自己的臉。他先是摘下了鼻尖的圓球，而後拿起毛巾專注地搓揉著自己的嘴角；不多時，又從嘴唇上方卸下了一條假鬚。
小丑看了看鏡中的K，向他擠擠眼，淡淡做了個嘲弄的鬼臉；而後轉回視線，開始搓揉自己的眉毛。
K走出洗手間，穿過大門離開了R19站，隱沒入城市的夜色之中。
夜間10時22分。D城。攝氏零下一度。
細雪正無聲地下著。
■註：一般而言，「生物模特兒」一詞泛指被用做以取代古典時代塑膠製櫥窗模特兒之多種生物。其種類約可粗分為植物類、動物類等二大類；而以植物類較為常見。約自2070年代起，此類生物模特兒即開始普及使用於商店櫥窗、展場展示等等；古典時代原本通行使用之塑膠假人模特兒即遭到廢棄。根據韋氏線上辭典（Merriam-Webster Online）2297年新版，目前多數人所稱「生物模特兒」即意指「植物類生物模特兒」。
如上所述，「生物模特兒」品類繁多，而以仙人掌做為基底生物者為最大宗。用做此類模特兒之仙人掌品種則被稱為「模特兒仙人掌」。其設計者取合適仙人掌品種進行基因改造，將其表皮處理為類似人類皮膚之質感，將其枝幹設計為模仿人類四肢與四肢之姿態的生長模式（如單一主幹往上長出後，第一處分叉必然往下斜長，以模仿人類之一下肢；第二處分叉則必然一分為三，分別模擬人類之左手、右手與脖頸頭部。同時並於上下肢之末端岔開為指狀，以求擬似於人之手指腳趾；於脖頸末端膨大如頭部，並使頭部末端之仙人掌針刺軟化、拉長，模擬人類之各色毛髮等等），並於其基因構造中注入部分動物神經基因。此類動物基因意在使生物模特兒能夠具有主動運動其枝幹之能力。也因此，櫥窗中的生物模特兒能夠在一定範圍內做出揮手、微笑、整理服裝、搔首弄姿等動作，以吸引路人注意。
一般而言，製作完成之「生物模特兒」僅需約每30天澆水一次即可順利存活；除定期澆水、清潔之外，幾乎不需其他保養，可說是十分方便；是以亦普遍受到店家之喜愛。
然而此類生物模特兒並非全無使用上之顧慮。與其直接相關之意外事件，以2084年發生之「樂天百貨恐怖殭屍事件」最為著名。樂天百貨位於日本東京，為日本樂天集團旗下之大型精品商場。2084年2月27日上午，約10時50分左右，樂天百貨一樓陸續有CHANEL、LV、Kumiko與Swarovski等四家名牌精品店共五位女店員抵達，打開店門準備開始營業。然而五位店員卻幾乎同時發現，一夜之間，櫥窗內原來外形美麗、打扮新潮的生物模特兒居然產生了令人不寒而慄的變化──不知為何，四家精品店內共計19具生物模特兒盡皆面容扭曲、全身皮膚四處潰爛、五官破碎不成形狀；而原先應持續進行的揮手、微笑、搔首弄姿等動作均消失不見，代之以僵硬而不自然的小幅度肢體痙攣。其中有兩具模特兒甚至開始微幅移動自身原先固定不動之下肢，似乎意圖開始行走。然而由於整體之肢體動作均無法免於抽搐，其走動並不順暢，姿勢與節奏皆有如殭屍；加之以其面部皮膚潰爛、五官殘缺不全，至為恐怖。店員們大驚失色，四散奔逃，直至商場門外方才驚動保全，報警處理。然而由於營業時間已然開始（上午11時），於現場封鎖之前，陸續有零星購物者進入商場中，部分並驚叫逃出，導致現場一片混亂。
日本警方到達後隨即封鎖全棟樂天百貨，並派遣幹員全副武裝入內偵查攻堅。在一名幹員因過度緊張而開槍擊毀一具模特兒後（該處現場四散殘餘衣物布料、仙人掌枝幹碎塊與黏稠汁液），幹員們很快發現，皮膚脫落、變成殭屍的生物模特兒們並不具有任何攻擊性，似乎無害於人。警方攻堅行動遂暫且打住，另行請求技術支援。半小時後，兩名刑事鑑定專家會同三位科學家到達現場，研判生物模特兒之異常情況極可能肇因於前所未見之植物病蟲害。於採取適當防疫措施（隔離全棟樂天百貨）後，將殘存18具問題模特兒及同樓層部分其餘模特兒打包裝箱，帶回實驗室進行分析。
化驗耗時一週，樂天百貨也因此被迫停業一週。
一週後，化驗結果出爐，證實該批生物模特兒表皮潰爛、肢體痙攣等症狀乃因一變種病毒作祟；遂將之命名為「殭屍模特兒病毒」。此一病毒係由犬瘟熱（Canine Distemper）病毒──即Morbillivirus──突變而來。犬瘟熱病毒原本僅感染幼犬，由於極易侵犯犬隻中樞神經，常引發受感染幼犬麻痺、四肢不協調等神經性症狀。而殭屍模特兒病毒對犬隻所引發之症狀雖與犬瘟熱病毒類似，程度卻有相當差異；前者之症狀十分輕微，亦不易對犬隻造成嚴重傷害；然而卻能經由空氣感染「模特兒仙人掌」，致使模特兒仙人掌出現表皮潰爛、痙攣、不協調等神經性症狀。經查，原來在「樂天百貨恐怖殭屍事件」之前日（2084年2月26日），樂天百貨曾與一狗飼料製造商合作，於一樓中庭舉辦「狗寶寶障礙賽」；由狗主人們攜帶家中幼犬參賽，若獲得名次，可獲贈六個月至一年份不等之狗飼料獎品，狗寶寶並有機會成為廣告明星。推測可能其中有幼犬受到變種「殭屍模特兒病毒」之感染；於賽後，狗主人們牽著幼犬逛街，進而再將病毒傳染給櫥窗中之生物模特兒。
史稱「樂天百貨恐怖殭屍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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