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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最後的蝴蝶

2010/09/27 06:00

最後的蝴蝶

◎呂大明 圖◎吳怡欣

1.五月蝶

法國人所說的un papillon de mai是暮春之蝶,已經接近消殆的時辰,那總有點像散失在民間的藝術,舊文學,銘刻在教堂石牆上的拉丁文,江湖賣藝人玩祖傳的把戲,或已失落莎孚絕美的詩句……美的苦澀。

生命像一場宴席,在宴終人散的時候樂聲特別哀涼,浮雲都已消散,沒有情長的雲朵在心裡纏綿,如陰鬱的森林,沒有曙光照耀,驀然間白晝也隨著遁隱,紫羅蘭在濕漓漓中枯死。

生命的縴夫放棄引航的聖職,生命在大河中沒有感覺地飄流。

沒有叫囂與喧譁,耳已聵,聽不到凡間波濤的洶湧。

夜間彈奏起曼陀鈴是棲息、半存在神話裡那棵「三株樹」上的夜鶯,白晝人與人間交換乏味枯燥來自生命空虛的對白,換了另一種形式,文雅風采柔情似水,每個音符都飄盪在顫抖靈魂深處。

也許屍身在冰河中凍結,蒼白沒有溫度的日光是象徵戲劇裡一種隱喻:歐尼爾(Eugene Gladstone O’Neill)在《天邊外》(Beyond the Horizon)要說的話──「死亡不是結束,是我前往天外旅程的開始。」

也許骨骸已被蛆蟲啃嚼,香消魂斷,但夢想的浪花輕輕推搖人入夢,藍色波浪間飛躍法國詩人韓波(Arthur Rimbaud)詩中會唱歌金色的魚,像聒噪的鳴禽,不論航行到天涯地角,都有上主賜下的長風在遠航中助我展翼飛翔。

海上的殉難者,只是古希臘悲劇中的角色,或太虛幻境中一隻不存在的鳥,被人放棄打撈的軀體贏得蒼天的幾行珠淚;一場雨將他洗得更潔淨,好像經過聖洗的禮儀,有一首永恆的聖歌借善歌的鳴禽悠悠傳頌,他會看到落日像金色的牆立在海的邊岸,稀奇古怪的海貝像流浪的星辰在沙灘上爬行……

2.死者莊嚴的行列

時鐘嘀噠嘀噠地響,令人想起古時候以水滴在銅龍上計時,白晝特別悠長,夜晚沉入夢鄉,夢的世界格外豐富,人淡忘塵世的痛苦,在生命彼岸長眠不起,進入永恆的夢鄉。

在我死後,也許有人會逛舊書攤,發現散發霉味的扉頁也飄著松香與百合花的味兒,經營文學也是藝術,我也嘗試用自己杯子飲酒,為了擁有自己的風格,我似乎也用古典語言鍛文字鍊金術,我舀了一杓漂浮月光影兒的水,飲嘗月光漂洗過銀白色的清露……但我更想寫出啜飲生命苦艾酒後的悲哀與沉默,那是經過眼淚漂洗的文字。

人半生經營的千秋業能獲得肯定一定含笑而終,若像一般浮世戲言;文學已經死亡,是否文友們也會將所有已出版的書籍或未出版的文章在死後留下遺言,和自己屍身一起埋葬,飄撒得像埋掉秋天的落葉?

當我們加入死者莊嚴的行列,就脫離封閉在生的窄門內的壓迫感,昏暗的光線,撲鼻的氣味,潮濕鬱悶的氛圍,跋涉在生命途中的種種無奈,一切都結束了,連灰塵都成了耀目的光點冉冉上升。

寫〈牧神的午後〉的馬拉梅(Stephane Mallarme)就以神祕不可解的謎語,充滿音樂質感的文字為愛倫.坡與友人魏崙(Paul Verlaine)寫墓誌銘,他說:「半浮雕的靈感也難以雕塑愛倫.坡墓石的絢燦輝煌。」有心人會聽出那不是陵墓的裝潢,是愛倫.坡文字的華美。而魏崙雖已長眠荒草間,野鴿子哀傷空幻咕咕壓抑的叫聲與小溪近於嘲弄的水聲不能喚醒死者;「死者已唇不沾水……明日的才子,鍍銀般在人間閃爍。」是馬拉梅對魏崙的肯定。

宿命並不能形成生命的威脅,真正形成威脅是精神的銷亡,對文人來說是文學生命的結束。但文學從沒銷亡,當生命perish in the dust(在塵土中消蝕),文學化身為浴火的鳳凰。

3.一幅畫的代價

人說〈奧菲莉亞〉是英國畫家米雷(Millais)最美的一幅畫,這幅畫現藏於倫敦泰德畫廊。奧菲莉亞是莎士比亞悲劇《哈姆雷特》的女主角,米雷刻意描繪這位絕色女子的死亡。

死亡在米雷筆下寧靜而典雅,奧菲莉亞葬在水中的花塚裡,這幅畫像植物學家的圖譜,花草樹木的構圖都是逼真的,延命菊、金鳳花……或柳意盎然,生命呈現出沉澱的美,人間的痛苦已消散,死後化為人魚化為水鳥都要將歌兒唱它幾遍。

但〈奧菲莉亞〉付出的藝術代價畢竟太大了,畫中的模特兒耶麗娜.希達爾是帽子店中的助手,她後來嫁給英國詩人羅賽底(Dante Gabriel Rossetti),她因充當米雷〈奧菲莉亞〉畫中的模特兒必須長期泡在浴缸裡,使她肢體受到傷害,極年輕時就亡故了。

當你欣賞〈奧菲莉亞〉這幅畫一定會像我這麼傷感,在讚歎米雷的才華之餘,悲悼希達爾早早凋零。

〈奧菲莉亞〉一畫擁有雙重性格,既是莎翁筆下高貴典雅的奧菲莉亞,也是為這幅畫付出生命,平凡、貌美的希達爾。

我借克麗絲汀娜(Christina Georgina Rossetti)的詩句來悼念希達爾。

玫瑰獻給花樣的年華,

月桂獻給華美的盛年。

摘一枝常春藤給我,

因為我早早枯萎……

(譯自Christina Georgina Rossetti,〈Oh Roses for the flush of youth〉)

4.火化的鳳凰

日復日,濕氣不斷侵蝕朽木,人的軀體也經不起時光的侵蝕,當黑暗包裹人類飄泊受難的靈魂,他們唱起震顫的歌聲。

莊子〈至樂〉篇寫到列子在往衛國旅途中見的路邊百歲的髑髏骨,為它拔去蓬草說:「只有你和我了解沒有死亡,就沒有生命的道理。」生與死,歡樂與憂愁,在莊子豐富的精神領域是超越的,物種中最小的微生物得到水的滋潤就變成柔韌如絲的繼,生長在水畔就成蛙蠙之衣(青苔)移植到丘陵上就是車前草……演變到烏足草的根成了蝪子,葉化為蝴蝶……

在盎格魯撒克遜語的時期(The Anglo-Saxon Period)大約西元426年至1066年間,有位早已失傳的作家坎尼沃夫(Cynewulf),他寫了富於宗教性的寓言〈鳳凰〉(The Phoenix)他筆下這隻鳳凰活了五百年,被火焚燒死了又從灰燼中飛了出來。是不是生生滅滅又不生不滅就是這隻鳳凰的謎題?如果將生命比喻成火化的鳳凰,人的精神是沒有死亡的。

死亡雖是莊嚴神聖的,但請珍惜生命的年月,鼓起生的勇氣,繼續生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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