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楓橋夜泊

◎馮平

半年後，我又回到這間湖邊小公寓，看一桌一椅，都和我離去時一模一樣，心裡有一種更大的荒涼。小公寓擱置期間，曾被建議出租出去，我卻意外地拿著永久居留證回來了。回來了，也只是住著，除了唐送我一台舊電視機外，再無添任何一樣新事物，連牆上也無一件掛圖或裝飾，早先都賤賣給舊貨店了。

四壁空虛了又半年，荒涼感仍在增加，那是因為日常活動中，我總想起「景物依舊，人事全非」這句話。相愛的人一旦離去，留下來的人，的確應該換個環境才好。為了力抗情思勾引，我決定改變房間動線，然而公寓實在太小，經過精密計算，仍是原來的好，如同行星們已經找到各自的軌道。那麼，把牆上布置起來吧，起碼像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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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布置只有一個原則：省。愈省錢愈好，誰知道我不會再離去一次？牆上掛圖仍以人物為好，裝飾仍以瓷盤為佳，這是我的偏好。手上有一冊多年前朋友送的梵谷明信片，塔森（TASCHEN）出版社印製。那裡面有三張梵谷的自畫像，把它們組合起來，放進一個黑白相框，置於書桌前的牆上。再取冊上一頁黑白作者簡介，左上角附畫家十三歲的真人照片，右下角是他出生地的宅屋，用黑膠布框起來，貼在自像畫相框的正中央下方。

有了這個起頭，事情就順勢進展，冊上梵谷所作的人物像也上牆了，從J. Crew夏季目錄取下五張模特兒的相片也上牆了，從雜貨舖挑來兩張COUTURE 1954和1955年的冬季雜誌封面也上牆了，相框無論大中小，一律從百貨公司的折價品中買回來。最大一張全開海報是梵谷的〈露天咖啡館〉，不帶框，同附紙板直接釘在牆上。又選四個精美價宜的瓷盤，用彈簧爪抓住，也勾在牆上。如此林林總總三十多件，小公寓一時有了新氣象。

說新氣象，過兩日一看，竟覺得只是熱鬧。這樣的熱鬧有什麼意義呢？這些既不是真正的藝術品，也不會被列入遺產清單，有一日被丟棄了也不可惜吧。忙了一場，我原以為起碼像家的「家」，到底沒有因此烘托出來，只留下一點點自我欣賞的虛榮，以及隨著時間又形擴增的荒涼感。

這樣的荒涼感，究竟是不是自我的過度沉溺呢？

自千禧年來此，我先後換過三個住所，直到搬來這間湖邊小公寓。原想會一直留在這裡，所以就放膽地收容凱莉，愛上凱莉，視凱莉為一生的伴侶，結果，事與願違。我離開了凱莉，離開了這間公寓，離開了眼前這一片湖。

再回來，我竟比以往更感到自己是客旅，一個又隨時將去的人。那些除衣服、食物以外的身外之物，一概不能攫獲我心，也不能坑去我一毛錢。人生行旅，我只是此間滄海的一粟，渺小地活在這變幻的世界。那已逝的日子，若有可說的，大抵可以歸結為一個心境，或說一個意象，那就是：天黑了。

天黑了，行旅的人停泊下來。

如同楓橋夜泊。

是啊，天黑了，那天下安定的感覺，好不容易教人收攏飄泊的心，暫時忘記荒涼。可是，夜半鐘聲迴響，旅人驀然覺醒，仍然忘不了，自己只是過客，一名飄泊的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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