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愛的不久時 3之3

2011/05/03 06:00

◎張亦絢 圖◎顏寧儀

Alex一向跟我說非常多他人生中發生過的事。他小學時有個老師問昨天誰沒做功課,他舉手,老師就教他到前面去解題。他覺得被這個老師耍了,一直記到今天。我問他,你們功課也可以不做的啊?他說可以。有些功課是不一定要做的。所以可以看每天要不要玩,有時做有時不做。我又問他他抱怨老師什麼,他說他以為,老師應該要叫有準備的人去答題才對啊。

他八歲那年去參加兒童棋賽,回來後她媽媽一直高興地誇,Alex好棒下棋得冠軍,但是Alex記得:「我得的明明是亞軍啊!」Alex上有姊姊下有弟弟,她母親對Alex的態度似乎混合了極度關心與極度漫不經心,有什麼原因使他弟弟比Alex更需要母親,Alex又沒姊姊機靈,對於如何分到關愛這件事,Alex似乎吃了不少苦。他到底是在一個充滿愛心或是漠不關心的環境中長大的,有時我也很狐疑。

他讀大學時,有次大家都去遊行抗議,只有他留下做個很難的解題,結果教授因為大家都去遊行,那個作業就不算分了,他問我:「妳看我是不是早知道也跟大家一起去遊行就好了。」我當時很反感,怎麼會連這種某一年教授算分的小事都記得那麼清楚,我過早在社會上歷練,一聽人回憶學生時代生活,反射性就想到「溫室裡的花朵」這類詞語。我想到以前當小學老師的阿姨抱怨過她一年級的學生:「連在地上撿到一塊錢都一定要來報告老師。不給他報告都不行。」

當然還有他和女孩子的關係。最初我不覺得和Alex有太深的關係,可以置身事外地聽他說。後來自然比較難。但我不是單身,跟Alex「不是戀愛」,又沒有要爭取他的意思,所以總是沉默聽聽。偶爾還會幫女孩子說兩句話。Alex說:「我從來沒有聽過任何一個女孩子會幫另一個女孩子說好話的。」我沉默,在我沉重的犯罪感中:那不是女孩子壞,那只是說明了Alex是哪一種男人。他是一個把挑撥女人視為自然權益的男人。最糟的。

Alex問我:「我跟妳說這些事,妳會難過嗎?」

我老實地回答:「會。」我又說道:「但是我是知道規則的。」

我的意思是雙重的,一是我知道Alex在使用心理戰術;二是這就跟寫作技巧一樣,效果都是因為人在意才會有的。我難過,但又沒有那麼難過,因為一切還要端看每個人怎麼看自己和規則的關係。我難過是因為我知道我可以難過。

我不知道Alex理解到什麼,他一副辣手摧花的臉色那樣對我用力說道:「那就原諒我對妳使用規則。」

雖然我們都同意我們的關係不會長久,但是我們關係的前提是什麼?我以為如果那個前提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享樂主義的話,應該盡可能地不要讓對方難過,因為沒必要;為什麼Alex一定要讓我難過呢?不過細想起來,這也是一廂情願的想法,既然關係不長久,難不難過又有什麼差別呢?現在的我是這樣看的:傷害並不是傷害的重點,他只是必須透過傷害來表現妳對他沒有拘束力──妳給他的自由他並不要,他自己得手的東西才算數。

我知道自己正在一種非常危險的環境中,Alex對於人可以容忍的事物範圍,與我並沒有共識。我們的人生情調非常相反,我認為傷害人是藝術性的失敗,幾乎像是舞者對錯誤舞步的重視一般,能免則免。很多年後我讀到殺了妻子的法國哲學家阿圖塞的回憶錄,我感覺非常難過,他的妻子曾要求他不要對她描述他跟其他女人的性愛過程,阿圖塞卻如何都做不到。他有病。他真的有病。這不是一句罵人的話。

我聽一個巴黎的精神分析師提起過,拉崗曾經試著分析也就是幫助阿圖塞。如果是以一種非常巴黎精神分析的態度面對無論是阿圖塞或Alex,一切簡單得多,「這是一種癥候。」我會說;或者說:「典型的焦慮吧。」又或者:「你的夢?」──那是在巴黎。

巴黎,誰都關係混亂誰都在做精神分析誰都喝喝咖啡看看電影然後在博物館中的一幅畫中找到自己存在性的出路。但是那年我在南特──並不是說南特就不精神分析,那是一種氣氛的問題,在南特總有人會說:「我的小姐,那是巴黎。精神分析,那是巴黎。」更何況,持平而論,需要分析的也不只是 Alex,我為什麼還不走掉呢?我試過幾次。

「他所要攻擊我的並不是我,而是我所象徵的東西。」很多年後我的精神分析師曾對我做的這一描述表現出相當贊成的態度,我發現在許多傷害性的事件中,這句話都非常準確與適用。我相信我對Alex象徵了非常多東西,比如說父親:他父親寫書,Alex從一開始就對我寫書一事非常關切。

是不是無論在任何時候,都應該保持一種精神分析式的態度呢?在我的時代,人們還會有這樣的疑問。但我相信在不久的未來,人們會接受精神分析如同今天我們每晚刷牙。我從來沒有想過,Alex的存在也有另一個意義,他是我前精神分析時代的最後一個人物。我記得在那時我對朋友說過一句話:「我不分析他,我愛他。」──但我即使在上面這句話中,我所使用的愛字並不意謂著男女之愛──至少在意識上我是這麼看待的。

Alex在後來說過一句類似但不同的話:「我也許很知道怎麼分析妳,但我不要做妳的心理醫生。」──在當時我把這句話當成Alex不管我的一句話──後來我才想到這話也許也有不同的涵義:把Alex放在一個類似精神分析者的位置上對我也許是最有利的──但是那意謂著他會無私地幫助我,他的所有異性戀男人必勝的戰略與信念都會動彈不得──更何況我們一開始就錯得厲害,我們的性關係從頭到尾就是一場混亂,雖然在意願上雙方都是清楚的要的──但仍然是清楚的──要的──並且混亂的。

在這個心智上艱難的狀態中,我找出三個生存的技巧:不好奇、不詮釋、不記得。一個人只要把握這三個原則就可以不受太大的傷害,我經常默念這三原則。每次我要走,如果是明說的,Alex總找得到方法使我留下來,比如他說,「我們可以不要很常見面,但是不要斷掉」;或者「見面時我們不要使關係深入,讓一切都保持在非常膚淺的狀態」;又或者「我們不要有任何關係,只要偶爾出示彼此存在的事實」。

有次在我們「膚淺地出示彼此存在事實」的見面時間中,Alex顯得非常幸福洋溢,他是如此雀躍,使我覺得他已大大超過膚淺的界線,我想都沒想地譴責他:「我們說好了這不是一個愛情的關係,但是你這樣高興,你這樣高興,你覺得這還能算是一個不是愛情的關係嗎?」

──這話我是用法文說的,用中文大概是說不出來的:這什麼邏輯啊?Alex一下臉都白了:「我說過這不是愛情關係這就不是愛情關係,我沒有高興。」後來我又發了脾氣,我覺得非常奇怪的是,這反而激起Alex的性欲,他非常想做,他來抱我時,他下體好沉,彷彿灌了鉛可能從他身上脫落般。我不肯跟他去他床上──他表示君子起見都會給我另鋪一個床,只是那用處並不大,人是有腳的動物,從一個床到另一個床並沒有那麼難。那夜我堅持著不去他那裡,不管他翻來覆去弄出多大的聲響,生氣中做愛實在太奇怪了,還有,我總要做一些什麼事,表明這不是愛情吧。

這樣奇怪的狀態很奇怪的是也不難結束。有次Alex發難:「我不要妳留在這裡,妳在這裡我什麼事都不能做。」

「是嗎?」那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正在抽菸,秉持著我的三不原則,我答應他:「我把菸抽完了就走。」

我菸還沒抽完,Alex就改變主意:「我們開車子出去走走好不好?」

秉持著同樣的原則,我毫不訝異地說:「我把菸抽完了我們就出發。」──我愛他,那是我唯一可以給他的東西,當我可以說好的時候我都說好。我們在人生上的不能相容,不是我的也不是他的錯。

我還記得那天。我們一直開到聖拿薩港去參觀潛水艇,我不知道這有什麼意義在否,也許完全沒有。我對參觀任何東西幾乎都有興趣,我只記得我當時專心聽導覽員講解潛水艇的種種,Alex甚至一再發問,就像一個《淘氣的尼古拉》中的小朋友一樣──那情調是我從小熟悉的:知性的、好學的、充滿文化氣息──如果我沒有被我父親侵犯,我本來會一輩子都待在那種氣氛中,和一個與這氣氛相容的男人成家,在我們的家庭中再複製繁殖一樣知性好學的世界──但是那個世界於我已完全破裂了,我再也、再也不可能只因為一個男人帶我回到我熟悉的童年情調,而感到幸福。把我自己毀滅掉,已經是最好的夢想。

我記得我當時還對潛水艇做了一個評語:一個東西從外部看與從內部看,差別沒想到竟是那麼地大──現在想起來,那說的真像我們的人生。

本來,光憑著Alex和我在同樣年紀時都讀過翻譯的《菊花與劍》,那本老老的描述日本的人類學著作──光憑著這樣的偶然與巧合,我就會想嫁他了──但是現在一切都不同了,知性的好學的我的家庭同時也是黑暗與殘酷的。我和Alex在一起,我偷窺我原本或許會有的幸福,我偷窺我自己失效的命運,我使自己看見:那所有所有的失去。

回程上車前,我問他要不要去看電影?那是一部片名中有月亮的片,快要下檔了。我知道他一直想看的,在看電影時刻表時就幫他留意了,如今想來,電影時刻表正是一切錯誤的開始。我跟他說:「你再不去看就要下片了。」他出乎我意料地低調,他說:「我不是每次都非要看電影不可。」我喜歡看電影,原因就是那不用與人互動,我覺得被Alex看破我的技倆,只有默不作聲。

回程上我發現我的包包裡有個卡帶,那是《少年ㄟ安啦》的電影原聲帶,我唯一帶去法國的錄音帶。我不記得為什麼會在包包裡發現,也許我借給同學聽,他們還了我,所以才會在包包裡。我問Alex我可不可以放來聽,Alex說好。

我們就在車上放了來聽。Alex說他以前在台灣時好像也有聽過,那時有人帶他去KTV。我跟他說我最喜歡蔡秋鳳那種哭調仔,他說他在泰國實習時也有聽過類似的東西。放到最後的〈夢中人〉時,我想台語他不懂,我就翻成法文說給他聽:「這首歌,說的是一個非常非常害羞的男人,他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對他所愛的人說出,我愛妳,這首歌說的──」

Alex彷彿反對我的翻譯似地打斷我,毫無預警地,他用中文一遍又一遍地說道:「我愛妳我愛妳我愛妳我愛妳──」我不知道他重複同一句話多久的時間,在感覺中,很久。那似乎是Alex唯一一次真正的、全心全意地射精──也是最後一次。那一定非常美妙、恐怖。他的量那麼大,出來得又那麼快。Alex就像一個壞掉的吃角子老虎在排山倒海。那嘩啦嘩啦掉出的錢幣的音樂攻擊了我、嚇我、並且淹沒我。那是性。我比一生的任何時刻都要痛苦。

車子繼續向前行。車子裡面的人充滿了車禍的味道。要知道,雖然我是那麼那麼地喜歡錢,但是沒有人,沒有人,沒有人能夠把一檯壞掉的吃角子老虎帶回自己的家的。這是多麼,多麼地悲哀。●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