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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耳環

2011/05/08 06:00

耳環

◎林怡翠 圖◎潘昀珈

1

L緊張兮兮地跑來跟我說了,不知從哪裡聽來的故事,說:女人二十歲以後才打耳洞的話,會變成一個永恆的記號,往後生生世世都將要生成女人。

那時,我剛過二十歲,留長髮,喜歡穿短裙,卻因為怕痛,而數次從打耳洞的現場逃走。但L的話,我只會一笑置之,就像她上次也說了,女人如果一輩子沒被繡針刺破手指流血,或被菜刀切傷的話,將會在來世受到懲罰之類的。

我不知道是什麼動機使這個女大學生相信這些傳說,但說來可笑,由於不善於女紅,每次拿起針縫個釦子,我肯定扎破自己的指頭,拿刀子更是笨拙,切過自己好多次了,這樣下輩子會受到獎賞嗎?

而高中時代的家政課,我全拿來偷偷讀全套的張愛玲,連唯一做過的一條亂七八糟的圍裙,也被我媽剪碎了當狗屋裡的廢布。那麼,誰會為我的來世安排賞罰的條例,和輪迴的性別判決?

傍晚時,我向ㄑ說了這件事,她突然笑著牽起我的手站了起來。

走啊,她說。

去哪?

去穿耳洞啊。她坦率地說,然後我們就可以生生世世當女人了呀。

當然,我們沒有真正地去穿耳洞,但多年以後,每當我回想起這件事,我總覺得當時的ㄑ是飛舞在紅磚長廊上的,我們滿足得像是抽芽的藤蔓,背後是整片茵茵,充滿香氣的草地。

然後我們牽手走著,穿過等待的眾生、審判的眾神,沒有畏怯。耳上垂掛著的碧玉如珠,輕輕甩動著,扯動了我們的耳垂。我們走過黑夜,走過岩石巨浪,走過火焰焚燒,卻沒有什麼能吞噬或者淹沒我們。我們變成了小小的跳躍的火花,似乎離開到很遠的地方了,但其實,我們一直留在原處。

或許這是為何,我總是誤以為ㄑ像是個吟遊詩人,但細細想起,她既不太歌唱,也從不寫詩。

2

「是善女人,盡此一報女身,百千萬劫,更不生有女人世界,何況復受。」——《地藏菩薩本願經》

我是因為H才開始學喝咖啡的,她總是在晴日裡煮咖啡。

有一天她突然問我,不是說眾生平等嗎?佛經裡為何要說,誠心信仰,就可以生生世世不受女身?這算不算歧視女人啊?

可是,佛經裡有先提到,「若厭女身」,我回答。塞了一口她剛從烤爐拿出來的蘋果蛋糕。

我想,佛經裡要表達的,是對女人的不忍和慈悲。畢竟在種姓階級的世界裡,女人是非常卑賤受苦的,假若有女人厭倦了服從和勞動,那麼在來生,就有了另一種選擇,另一種的期待。彷彿在如恆河沙數的死劫和腐爛中,撩起裙襬涉過,從此再沒有暗夜,沒有無止盡的生產、難產和痛苦,沒有追趕的惡狼。

(我的嘴裡彌漫著肉桂,乾澀卻又迷人的氣味。那是女人的生命的氣味嗎?咀嚼這散發著奇異辛辣的樹皮?)

若厭女身,如果厭倦了……

我不由地撫摸耳垂上那個水晶心形的耳環。三十歲以後,我終於擁有了L說的這對永生的穿孔和記號,如ㄑ所慶賀的,可以生生世世當女人了。但我不知道我會不會在某一天頓然感到厭倦,但這耳洞偶爾毫無知覺的密合,偶爾發癢,偶爾腫脹的,像是要時時以不同的形式暗示,這活著,這孤立的女身。

也許,女轉男身或轉為女身,既不是懲罰也不是恩賜,這只是一次忽然的旅行。

畢竟,眾生平等,但命運沒有。

3

到現在我都還常常想起,穿耳洞時的那種尖銳的疼痛。一把釘槍形狀的工具,將一對黃金的耳環直接釘入耳朵的肉裡,而且得戴上好幾週不能取下來,有時根本痛得無法側睡,甚至還些微地發炎出膿。

但有時,我會慶幸自己還記得那種疼痛,不斷地提醒我,這個身體還在。

每天,我在鏡子前,將耳環的細鉤子,輕輕穿入耳洞,有時是帶著水鑽的,有時是搭配服裝顏色的,我日日滿足於裝飾著我這個女人的身體。

我們女人總喜歡用一些什麼來裝扮自己的身體,我二十歲時,母親送我一只精細的戒指,而母親則保存著阿嬤交給她的玉鐲子,這些用來打扮美麗的東西,其實不只是珠寶玉石,更是滿滿的回憶和疼愛。

然而,只有佩戴耳環得先經過劇烈的疼,但我還是愛這痛,就像是緊緊抓著的,捨不得的,夢幻空花。

4

但是, 有一個女人不裝扮自己。

在哈姬蘇的女王神殿前,我也嘔吐了。

這個埃及女王的神殿是宏偉的三層建築,但參觀者得先在烈日當空的沙漠中,步行約二十分鐘,才能親近那些拱門外,環抱著胸口的巨大石像。

哈姬蘇是法老的女兒,嫁給法老的兒子以後,和丈夫的兒子爭奪王位。為了宣告自己正統的地位,從此皆以男裝現身。在神殿的壁畫裡,到處可見她打扮英勇的武士形象。這個假裝的男人、偽裝的國王,究竟是想欺騙崇仰男性的子民們,還是厭倦了女身?

在成功而完善的統治國家數年後,哈姬蘇突然在歷史上消失了。傳說是記恨的兒子回來消滅了她,同時也擊碎所有和她相關的雕刻、紀錄和姓名,因為這樣做可以使她在返轉陽世的過程中迷途。

在暑熱的昏眩中,我赫然發現,每一尊女王的雕像,都被毀去臉龐。我心驚地想,這個隱藏女性身體的法老,最終還是失去了尊榮、權位,甚至連女子的容顏都沒有了。

會不會她還在某處,生生死死環繞周旋,但這時,她已恢復女人的樣貌衣著,穿戴著巨大的黃金耳環上,雕飾著象徵權力的蛇,和各種藍色的寶石。她要向世人展示,她仍舊是個風情萬種的女人?

如假包換的,不需假扮成男人的女王。

5

然後,這使我想起她。

她是有一種舒服美的女人。短髮,適合戴耳環的臉形。

不過令人驚訝的是,她居然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其中一個兒子甚至快大學畢業了。開始時,她問我能不能教這些媽媽們寫寫作,讀讀文章。有一次她告訴我,想讓孩子們跟我學華文,到國外生活多年,因為孩子的爸爸認為外文比較重要,連在家裡都用英文,孩子幾乎連中文都不大會說。但孩子都上大學了,不願意和小學生一起上課。

於是我便和這幾個孩子,度過了幸福的夏季幾個月分。孩子們乖巧懂事,對未來帶著青春習氣的慌張。除了和華文奮鬥,我們有時聊聊夢想,聊聊不成熟的愛情,聊聊他們正面對的緊張的父子關係。

幾個月後,他們的母親突然病了,開始不斷往返於醫院之間,他們也逐一地回到原本的學校生活。三個月後,她逝世的消息傳了回來,我不知所措地放下手中的書。那時冬天還沒完全結束,牆外已開滿了榅桲樹的花,那種花鮮紅得像是要把春天逼出來一樣。聽說,她在離開前囑咐,不愛顏色過白的花。

喪禮那天,我主動提議去幫忙,雖然我幾乎不能算和她熟識,但總覺得這世界像是失去了一個美好的生命。孩子們哭得令人不忍,後方是父親準備的一大盆紫色鳶尾花,白色的花,非常少。牧師台的後面,擺放著棺木,在追思的過程中,我一直不由自主地想著,纖瘦的她還躺在那個寬大的棺內。

至少,她還在那兒。

最後,工作人員請我們向她告別,整個棺木被推入火化爐裡,彷彿一眨眼,她便真正地消失了。我不由地悲傷崩潰,再沒有什麼了,連那個沒有溫度的,不會言說的身體都沒有了。沒有了戴著珍珠耳環的耳朵,沒有了為我們端來一杯薄荷綠茶的手。

我們都有的這個,早晚要腐壞,被迫繳械的身體,竟是存在的最後證明嗎?

突然間,我想起了她的耳洞。彷彿遺失了一切以後,只剩下這個女人的記號,一個小小的黑洞,還永恆地在某處記著,畫著。

後來幾年,我一直不確定在大哭之後,我是否真的嘔吐了。或許,吐出了一堆咀嚼過後,已沒有味道的,人生的樹皮。

聽說,在她人生的最後幾個月,她一直在書寫。始終捏著一個小冊子,把每一件小事,每一個思想,都記錄下來,留給大學畢業的兒子。沒多久之後,兒子離開這個國家,到遠處的另一個異鄉就職,但因為認識的中文字不夠多,而始終無法真正地閱讀這本母親的故事。

我也總是遺憾,如果那個夏天再長一點就好。

6

總有一天,我們都要告別,都要迷失。

我想在穿過那個幽微的廊廡時,耳上的串珠搖晃,叮咚聲聲,宛如足音。

直至,若厭女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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