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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旅行中遇見感動
位於滋賀縣的石山寺，相傳紫式部在此閉關，獲得《源氏物語》的構想。
文．攝影◎陳銘磻
琵琶湖最南端之處。
無意間打開父親生前送給我的日本國地圖，使得原本平靜多年的心情，倏然間再次宕落到難以自拔的沉寂之中。我當然明白，從書冊堆中取出這一張陳跡斑駁的地圖，無非是一種蓄意的自我折磨；沉悶地說，自從父親辭世後，只要是碰觸到任何注滿懷念的事物，我便常常陷入憂傷之中。
位於琵琶湖東岸，由豐臣秀吉建造的長浜城。
生命啊，甦醒呀！我執拗完美的性格，每當面對電視畫面，傳來關於日本旅遊、戲劇或哀怨悽楚的日本演歌，所勾起的懷念情愫，哪怕經由一再勸慰，絕不肯也不願停下迷離淚眼，獨讓處在黯然深淵的相思，翻騰出抑制難止的許多回憶。
石山寺車站的松尾芭蕉雕像。
因為生命不完美，所以才需要活著去完成。
隔湖遠望琵琶湖畔的大津市。
當攤開偌大張扶桑地圖，我用小型放大鏡，循線搜尋跟父親曾經走過的路段，地圖上浮現的筆跡圖形，竟殘留羈絆我和父親無法割捨的親情眷顧。回憶不只讓記憶赤裸，也讓我的心赤裸；我彷如一隻匍伏前進的蟲子，正一步一步地向記憶深處前進。
也許這是精神性自殘的完全支配吧！我從東京、橫濱、鎌倉、平塚、小田原、富士、伊良湖、鳥羽，一直搜尋到大阪、神戶、京都、奈良、彥根、琵琶湖及至四國德島，手中的放大鏡不停來回巡逡，就深怕遺漏掉任何一處有父親同行的位標。
每一處我曾經涉足過的城鄉，幾乎都有父親的身影，更有他經年未歇的咳嗽聲，聲聲穿透放大鏡，直達我潸潸淚眼中。
難堪的罪過之地
三十年前，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出國，第一次單槍匹馬搭乘飛機，在東京成田空港等候從首爾考察、轉機到日本的父親；深秋天涼楓葉紅的扶桑國，父子兩人踩著萬般期盼共遊的腳步，慢條斯理經歷不少旅途驛站，只為在秋楓季節，探訪他年輕時代就學大阪的住宿舊址，人到大阪，我不免憶起小時候父親最愛聽聞的日本童謠〈夕燒け小燒け〉，一種淡淡的懷想。
當時，我全然感受不出父親念舊情懷的共鳴心聲，實在弄不清也搞不懂，滿街新樓林立的大阪市，縱使思歸故居，那昔日校園早已物換星移不知去向，如何能尋找得到？他卻神情默然地站在一條不知名的街道角落，發出喟歎的音調說：「一定是這，一定是這啦！」
緣於漫無目標地穿街過衖，我心底確曾納悶地直嚷無趣，嘴裡不說不愉快，臉部倒寫真般流露十足不悅，心裡暗自想著，為什麼千里迢迢到日本來，就單單為了找尋一個早已化做空幻的故地舊影呢？
父親知道我脾氣，看我怏怏不樂的模樣，始終不發一語，隨我賭氣到底，這種官能性的正面表白，直到數日後，經由住在滋賀縣蒲生郡安土町，日本友人松木明君的安排，帶領到琵琶湖畔的彥根城遊玩，我仍一副不悅的放肆嘴臉，弄得父親不知如何是好。
人在異國，我怎麼忍心發得了這種極度幼稚的脾氣，去面對一個僅能藉助懷念和憶舊，臉上才會流露些許喜悅和滿足的老人？每每想到這裡，我即深為自己不可原諒的行為感到羞慚不已。
親愛的爸爸，每一次你都用那種我這輩子不及你的寬容心，縱容我無的放矢的公子脾氣，我的涵養是不是受到強悍性格的窒礙阻絕，而造成唯我獨尊的性情呢？
手中的放大鏡滯留在畫有許多個不同顏色圈圈的大阪、京都和琵琶湖沿岸的城市上，心底忽然湧現起陣陣酸楚，這些城市曾是父親年輕時的舊愛，卻是我難堪的罪過之地。
親親我父！求你原諒，我這一生盡是在過量的無知與魯莽中過活，想來那一趟父子第一次的日本行，必然帶給你諸多挫敗感；事後，我雖要求自己改變脾性，學習善體人意，並使自己表現得像個落拓男子，但有關大阪旅遊所造成的莽撞行為，卻難從饒恕的矛盾心結中解放出來。
無法臆想只你一個人形單影隻去到天國，會不會寂寞？我對你的愛在你走後愈加凝重，那些看來好似因為你離去而被隱蔽起來的骨肉親情，一下子全被翻覆過來，我想起你帶我到鳥羽看海女在海底採集珍珠的幕幕陰沉海景，卻忽然很想再度走進湯島浪打岩石，海天一色的記憶；然而，我的放大鏡在縱橫交錯的座標上往返流連，始終找不著湯島的確切地理位置，是不是你給我的這張地圖沒有湯島？還是……如果你還在，我相信一定能夠立即指點我眼力無助的迷津吧！
甘於重複記憶據點
未曾忘掉你告訴過我，關於《湯島白梅記》的故事，澄明的回憶，有你同行的扶桑之旅，我彷彿識趣般地因為你對留學大阪時期的懷念和喜好，而開始喜歡日本。於是，在與你同行之後的許多次日本之旅，我都依循你帶我走過的路，從成田空港出發，自東京一路賞玩到大阪和京都。
我絕對相信，上天不會給我無法克服的考驗，因為循你的路走，我有一種貼切的安全感，我甘於重複來回在仍保有記憶的據點裡面，玩味第一次到日本旅遊，種種刻骨銘心的思念。
循你的路走，我可以內省你的人格帶給我的生命衝擊，換句話說，當每一回想念你時，我都會情不自禁聯想起自己個性中不好的多面，以及省思自認悲劇性格的人生態度。
做你的長子真好，能夠和你在共遊日本期間，知曉許多你不曾在家裡提及的陳年舊事，同時又可以沒大沒小地嘔你、氣你、不理你。親情好比水一般神奇，它可以形成蒸氣，凝聚成雨，結凍成冰，昇華成雪，雖然變化多端，本質卻是一樣，也永遠都不會消失。
水和親情的本質固然相同，天曉得，在日本旅遊期間和你嘔氣，你一定很不快樂才是；喚不回來的親父呀，你得原諒我個性中過多不完美的缺憾。常常，我會到和菓子專賣店，買來名叫「吹雪」和「羽二重餅」的日本和菓子，祭告天地，我想藉由這些你平時喜愛的甜點，持續對你的思念。
病重那段時間，你曾在傳真對話的文字交談中，不只一次以「拜託」的口吻，懇求我讓你在有生之年，走一趟最終的日本行旅，你說，你許多的回憶都在那兒，大阪有你年輕時代的夢和理想，你的存在都是為回憶而留續。還說，只要你還有記憶，你就會活在那裡面。
我能嗎？如果真讓你拖著一身病痛再次前往日本，我何忍在一步一咳嗽的擔荷中，加深你已然氣如游絲的生命，沉疴負重，然後教全家人錐心擔憂。
摯愛的父親，由於我的寡情，使你無法履踐最後一次跟大阪道早安，到京都欣賞綺麗的櫻吹雪景的心願；你生前遺留下來的憾事，在你走後的許多季春天，成為我沉痛的心事，我脆弱的良心恍惚感覺得出來，我那欺瞞你的種種說詞，就像謊言的花朵一樣，永難凋敝。
在天國，你有沒有到琵琶湖畔散步呢？想來，彥根城的林蔭石階，你獨自一人走上去，肯定倍增辛苦。
三十年後，同樣季節，我懷抱想你和念你的心情，循你曾經引導我走過的路，帶領你的孿生孫兒與就讀中文系的孫女，執意耗盡所有旅費，從大阪、京都，一路去到琵琶湖東岸的長浜城看雨中載浮載沉的水鳥；以及你曾用悽美二字形容，彥根城湖岸的枯枝；還有，到西岸的比叡山，看孩子們在偶遇飄雪的山頂剷雪、玩雪的樂趣。
和三個孩子走在這座自古以來，即伴隨歲月孕育京都和奈良的古文明，也同時繁榮大阪和名古屋文化發展的日本母親湖，我依循父親當年帶我走過的悠揚旅路，在琵琶湖畔玩味另一場親子同行的人生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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