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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城市之光 〈下〉

2011/05/17 06:00

【閱讀小說】城市之光 〈下〉

◎陳淑瑤 圖◎吳孟芸

她知道他是認真想看,不是走馬看花,一個箭步跑過去打亮更裡面休眠的燈。他看到哪,她就開到哪,黑眼珠溜來溜去,趴趴趴一聲聲。頑皮的調情,夢遊的仙境。黯淡的燈乍明比一直瞠亮著更美輪美奐。

「樓上還有!」她帶頭走上二樓。他為她感到擔心,上樓去比獨自搭上小黃更危險。

因著她天真無邪的信任,他節制地不多張望她包藏在低腰緊身牛仔褲裡的小寵物。消防車滅火的高梯不該叫做雲梯,這才是雲梯。

彩雲滿天,彷彿來到另一間燈店;兩側矮櫃上排列著大型美術燈,奶油白居多,也有粉橘、橄欖綠,一座座嬌奢的宮殿;頭上是金枝玉葉的水晶吊燈,砸下來肯定像公主壓在身上。梯口至窗口,她拿仙女棒走一遭,掐亮所有的燈。魔術幻影凝在前方,她站在梯口看他走進去,蒼蠅走入琥珀。

細聽並沒有音樂,剛啟動的空調在呵氣喘息。或許太像舞池,或許霎時燈火通明耳朵產生了幻覺,似有滴狀網狀的音符在迴響,教人有些彷徨迷惘,動靜皆不是。

他走到盡頭,和那賣電燈的女孩——賣火柴的女孩——站成兩點最遙遠的距離,回眸看她搽不搽口紅,轉身鼻頰碰上了微溫的落地玻璃窗,好像洋人交頸貼面。馬路上流螢穿梭。對岸他等公車的站牌下站著一個女人。頭一次在彼岸發現城市之光的二樓也是燈的世界,竟滿是歡喜,世界上的燈多多愈善。他叮嚀自己別看腳下的小黃,但還是看了。

安置好賢人的兩部車,如果不太晚,他會走過打烊中明暗交替的街道回到這裡,小黃的右臉頰反光油黃,表示城市之光還在,不妨進去做做燈光浴。賣電燈的女孩沒說一句話。

有一次他在店裡拿了一張傳單,特地開著小黃到美術館看義大利燈飾設計展,順方向去一個社區圖書館還一本乘客(一雙迷惑的咖啡色眼睛)落在車上的書。他把那書看完了,《為什麼公車一次來三班》,他也想知道。

燈飾展的場地特別昏暗,沒有立燈,沒有實用的燈,全是放置在展台上幽明的檯燈、藝術燈,有點不食人間煙火。展台低,每盞燈他都彎身在許可的最近的距離俯視、凝眸。表情動作十分傾慕,又像在致哀。

怪異、寂寞、孤芳自賞的燈,其中毫無美感的是一捲幾乎就是洗衣機排水管的燈,像腸子又像蛇,更像蚯蚓,身上卡著一圈圈紅土灰泥,標示的設計年代正是他的出生年分,1969。

還有一次不是空手返,他在二樓一張新出現的長桌上選了兩個木雕面具和一個椰子殼盤,她難得出聲:「非洲的!」正巧她穿件豹紋小背心,遮掩在草綠的短外套裡。他把盤子翻過來,底下有「MADE IN KENYA」的字樣。

兩個動物面具買的時候就打定主意送給那兩個勉強稱做室友的小朋友,但什麼都沒說,擺在客廳桌上,他們半夜回來,發出一聲野獸之呼。

夜半夢醒時常聽見歌吟。他回來遇見他們就聊幾句,隨口讚這首歌好聽,隔天他們即把那首歌拷下來給他。他笑了笑,搬家轉行後,電視電腦音響都不插電了,世界回到只有燈。

但就是不許他們再到他房裡,那簡直是災難。第一次放行KC就撞歪了他的愛燈,燈桿欲斷未斷卡在底盤上,斜倚在床頭櫃邊,仍然通電發光,喬琪叫它「比薩斜燈」。果真是義大利來的。

有天他放假,陪他們聽兒童床邊故事,喬琪點上一杯叫「馬達加斯加」的香氛蠟燭。當故事說到小紅母雞用她收成的麥磨成麵粉擀好烤好麵包,KC在沙發上睡著了。

有時候喬琪勾著他的手把燈熄滅,吵他講鬼故事。

「從前有一個女朋友喜歡叫她男朋友說鬼故事給她聽,他男朋友只會講一個只有一句話的鬼故事,『有一隻手從馬桶伸出來……』」

地板上一塊陽光金磚,燈店來的黃先生跟他問早。面具擺在桌上。黃先生說:「這我妹從非洲帶回來的……」懸起一個玫瑰紅吊燈,好似釣起一頭巨鯨。兩人屏氣凝神。黃先生用一個東西放在燈罩上測量平不平衡。他則在想,玻璃?怎未考慮到掉落砸碎的問題。黃先生說那根鋼絲可承重三十公斤。

搞定後黃先生接繼之前的閒聊,「她很漂亮對不對,客人每次都在問,念建築系的,現在暫時休學……」黃先生見他沒搭腔,說:「我給你準備省電燈泡,俄羅斯今年就開始禁止生產傳統燈泡了!」怕黃先生以為他也是她的愛慕者,也就不提修燈的事了。

當晚小情侶徹夜未歸,意外地賢人的老婆來訪,一個瞳孔血紅的黃臉婆。「他自從動了手術身體反而差,這樣跟你輪流也喊累,已經不是那種可以跟人家滿街跑的年紀了,現在就跟人家學做點小生意,要不然開計程車是最自由,我是想,車就盤給你,你有時間想一想。房東有錢喔!這盞燈真漂亮,還玻璃做的!」說著用指甲彈了一下。

他回到家嚇了一跳,屋裡垂一盞紅燈,好似天氣最好的淡水夕陽。小情侶在燈下桌邊坐著,桌上有烤雞和幾瓶香水似的樣品酒。跑了一天車他累垮了,坐都坐不正。房東太太突然上門,罵他們不該擅自鑽孔掛燈。三人默不出聲,眼神一致向她。她退了出去:「是燈哪!別的我就叫你拆了,房客有房客的規矩……」

飲酒作樂像在慶祝什麼,最後安和受不了說:「這燈好刺眼!」

「慢點!你看,那裡,還有那裡!」喬琪指著映著紅燈的廚房的窗和客廳的門,「好像蛋糕盒蓋!飛天的蛋糕盒蓋!」

安和只是驚訝門窗怎麼那麼黑暗,他剛從外面那個輝煌的世界歸來。

天亮的速度超乎想像,醒時才濛暗,找出並穿好自己的衣服,晨曦如潮已將房裡的物品拱到灘上來,床,床上赤裸的發育不良的男女像兩根歪倒在蛋糕上的蠟燭,燭頭有燃過的黑色痕跡。他的床。他的床單。倒塌在床頭櫃上的比薩斜燈。又是一場災難。

起身前他躺在他們中間,身上有種砂紙沾水磨過的感覺。開頭他記得,他們跑到床上來說故事……偎依在一起……他們夢想當繪本作家,回想令他作嘔,匆忙逃離現場。日不落,客廳紅豔的蛋糕盒蓋還亮著,幾隻小酒瓶像灰燼歪在桌上。

他步行前去取車。陽光愈燦爛路愈開闊漫長。車河裡鮮跳的黃顏色教他想起流浪的黃色小鴨。這是個真實故事,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黃色塑膠小鴨游出翻落的貨櫃夜以繼日在海上漂浮,潮流像電梯一直帶著它們跑,游了十多年,繞了地球一大圈。

兩通電話。賢人的老婆問:「考慮得怎麼樣?」從前的同事媚說:「安和!剛剛我看到你過橋耶!走那麼快去哪,不錯嘛!看起來雄赳赳氣昂昂,昨天阿舍還講到你耶……」

他用眼點數至他住的樓層,確定沒有光亮,回去拿了定存單存摺印章等重要文件。左手抓鐵餅似地掌住底座,右手舉著燈桿,儘速離開。

路上有個孤伶伶的小姐向他招手。停車才發覺白衣白褲像是護士,他有些不願意。倒下的比薩斜燈從副駕駛座斜向左後方,將他倆隔離開來,他偷偷戴上賢人的老花眼鏡,不看不怕,看了反而陰森森的,光是對青狼眼。

商家都打烊了,灰色鐵門封鎖著城市之光。隔壁是專業運動服裝店,他可以靜靜地看著櫥窗裡展示的跆拳道服。再過去是奇怪的米店兼資源回收站,常有各式百合擺在門面。路樹守衛著城牆,路燈撒在成列泊車上亮亮的好像一條護城河。

燈擺在前排座椅,他橫在後座,兩隻腳丫高起踩著玻璃窗,弧形的聲音從他右手邊溜上來滾過頭頂。這時候又想起喬琪,她特別喜歡講這類怪事。有個北京老人設計興建了八間「膠囊公寓」,寬有九十公分和一百二十公分兩種,長都是兩百四十公分,面積不到兩平方米,身家一目了然,裝有防盜門,月租兩百人民幣。看屋的不過是好奇,只來了個二十五歲花樣年華的山西姑娘,她帶來花棉布、壁紙和剪刀,興致勃勃裝飾新家。喬琪說要在這裡,她也會去試住。

日正當中,市郊一家門面篤實可靠的水電行。狀似外籍新娘的牛眼黑妞抱著寵物坐在櫃台高腳椅,老闆上樓吃飯等會下來。他仰臉看牆上的獎狀,頸痠背僵,雙手扠起腰來。不是表揚修繕技術優良,而是觀護人感謝狀。一個高調小姐來串門子,黑妞說這組保養品她買過,上次去法國……他還在滔滔說明,之前不動按鍵用插頭控制,有一天不小心踩了按鍵就不亮了,亮了!怎麼辦到的?老闆只回答燈桿斷掉的問題:「少一個螺絲,那種螺絲店裡沒有,等一下叫,明天來拿!」「我以為要用黏的!」說出來自己也覺得傻不嚨咚,計程車司機是見多識廣的。他突然猶豫了。老闆說:「我都不怕了,你怕什麼?」這句話應該是勉勵受刑人常用的句子。

整齊是整齊,店內畢竟多的是黑膠烏油,他把燈搬回車上,想了想,找個洗衣店的透明塑膠袋套住緞面燈罩又折返。

下午一點載濃妝豔抹的肥女人到貴婦廣場,「等我一下!換個東西!」他還不及反應,她已飛身離去。這一下足足有三十分鐘,在車內睡了幾天,更難耐坐困於此。他注視著靠近旋轉門被一股吸力捲入漩渦的浮華女性。其中一個非常耀眼熟悉,似乎是明星。他無法不想,終於得到解答,是城市之光!他把車開進廣場的地下停車場。

把這過程寫成童書,主角必定是一隻配上快轉競賽音樂的老鼠,牠由下而上沿著橢圓的動線疾走,像一把刀環削著蘋果。人生要是卡通就輕鬆了,倒帶,他回到地下一樓,看見城市之光同時聽到,「你看你耽誤我多少時間,計程車還在外面跳錶!」

肥女人翹腳坐在鞋櫃抱怨。城市之光在服裝專櫃的穿衣鏡前面,腰間圍著半版報紙似的迷你裙,兩條白皙長腿繃亮得如剛剝的筍子。她似乎在央求男店員什麼,隨著男店員的眼神,她發現夾在模特兒背影間一個猥瑣的無聊男子,輕瞟,不值得她瞪一眼。

水晶球裡的模特兒穿著和她一樣的裙子,腳邊一小張卡片寫著:「衣39800 裙19800」。

車廂內的夜晚他常仰望城市之光,路燈之上隱約可見,昏暗樓窗上一枚瑩白唇印,可能是隻蛾,牠雙翅展開大如手臂,裸身貼在玻璃邊界上。夢中她從透氣的窗縫伸手進來叫車,他一時情急開著小黃就跑,弄丟了賢人的停車位。

石象般的肥女人不翼而飛,他拐個彎向寂靜裡走,苛厲的金屬鞋跟咄咄逼近,踩上脊背刮向頭皮,一種悚然的鈍痛來臨,他本能地想蹲下。前頭珠簾後面擋著一具油亮的黑色洗手台,他掉頭與那女蹄擦身而過,她的步伐力道稍有減弱,而他輕如太空漫步,忽然她跟著轉身,追到他面前。

「你站在那裡看什麼?你這樣人家會誤會你是我男朋友你知道嗎?我要那件裙子!」

「上衣要不要?」他從口袋掏出車鑰匙。

他坐上駕駛座,把一大只白色紙袋推向後面,調整照後鏡對準命令她,「換上!」

她眉目低垂,忽而放大瞳孔仇視,那黑聳的睫毛沾滿蛾粉。她拔開鈕扣,抖掉高跟鞋,嘗試擺放長得令人討厭的腿,屁股蹦了幾聲,弓著身子站起來。紙的摩擦好像蟑螂在笑,他一把將它搶過來踩扁在腳下。她側跪著拉開拉鍊,吸附著下肢的牛仔褲連內褲一齊扯了下來,她的笑還很天真,下巴在他背墊上悄說:「來點音樂好嗎?」

「來點音樂做什麼?」他戴上了墨鏡。

「不到後面來怎麼做啊!」她瞪了一眼!

「下車,從對面走過來。」

她冷笑一聲,打開車門,用力摔上。

隔著車道正對面是部黑色賓士,她兩手扠腰站在車前面,篷得像蒙古包的外套底下,雙腿細瘦脆弱。經過的車放慢速度,後面來的一部更搖下車窗。他打亮大燈,地下室的灰煙濁塵全聚集到面前,他按下雨刷。她邁開步子,他踩油門,立刻刪去兩人之間的距離,她一聲尖叫仰躺在賓士車頭上。

路上一直碰不到往那方向的乘客,只好特地跑一趟,車打門前滑過瞥見比薩斜燈直立在烏黑擁擠的店面,好像立體童書,一枝罩著頭紗的花莖穿過書本獨立挺出。

昨天報紙報導市區有座公園復育螢火蟲成功,現在正是牠們的交配期。他停好車,跟著許多人走,不必問,水池在那裡,黑壓壓的人牆圍著,他掉頭走了。

他抱著比薩斜燈回到租屋處,燈罩打到蛋糕盒蓋,撞出一聲鐘響。黑色的蛋糕盒蓋。小情侶不在家。房間門縫底下有張白紙。

他插上插頭,熄了頂燈,拉平床單,踩亮比薩斜燈。他把那張紙拿到燈下,紙上畫有兩隻松鼠,一隻在測量比薩斜燈的傾斜度,一隻掛在紅色蛋糕盒蓋底下。

他學喬琪從它身邊出發,沿著床沿走一直角,再走回它身邊,眼睛看著黯淡的人影和夜燈的光芒在半圓形的窗玻璃上分分合合。因為他的走動,它看起來好像載浮於水面上。有個角度仍然是傾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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