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第七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得獎作品輯10之5】 章回故事

◎吳妮民

有好一段日子，我被通緝。彼時，每份張貼於門窗或牆上的布告皆有我的姓名，高高懸於前幾位，視線打橫望去，一旁便是我的罪行──未完成病歷，二十本。或巍巍逼近主管爆發的極限，三十本？端看我當月的忙碌與憊賴。

病歷室，位於醫院隱密所在，龐大錯綜，儼然成一城邦，踞地下樓層的某角落。那時節，每每累積一定數量的出院病歷摘要被催逼著繕打，我總要揀意識仍清醒時刻，刷開鐵灰大門，進入晝夜通亮、包藏所有隱私的核心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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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先經過成列成排、一若圖書館配置的病歷架，才抵醫師們補寫功課的工作室。小小房間，我立在那裡，仰望那一牆觸天及地、左右延伸的未完成病歷櫃。櫃子以白色木板分格，如巢密密開展，裡頭層疊收納著故事片段。格子們且在夜半悄悄移動，它們並不固定，隨著負載的病歷多寡，漫溢出來的病歷便得塞進流動的格子裡，暫以某醫師為名。占格數多者，總被譏為「大戶」──擁有那好幾個格位的病摘債，若不是運氣不好接病人無數，就是個性天真散漫，前債未了，後債又至。

關於出院病摘，我不是最懶於面對的。試著想像：早上八點前到院，病房事處理數輪，待安置好下午的入院患者，離院時常常已是晚上七、八點。此刻飯未吃，人睏倦，要不要補打今天出院者的病摘呢？心一橫，還是，算了吧。

於是一拖再拖、拖成愁。院方素知醫師如我性格怠惰，祭出賞罰條則：當天繕打完畢者，微薄賞金獎勵；三天內打完者，不賞不罰。三天後，一份病摘則每日罰扣十元。

乍看蠅頭罰金，本數多時乘起來可不得了。好友最不喜書面工作，又異常懶惰，極盛時期累計八十餘本病摘未完成。算算，每天都有八百餘元從她的薪資裡無聲息流走，看得旁人也心痛。彼時她還是實習醫師，臨離院前，院方警告若未清償這些文字債則不得畢業，她只得痛定思痛，發憤抽空完成。未料，早有患病摘潔癖的同學看不慣她格櫃中滿出的病歷，出乎意料好心地，且無償地，在幾天內悄悄替她全清空了。

偶然，我會在別人的櫃中，遇見曾照料過的病患。於是放下手邊工作，抽來細讀。不知他（她）後來如何？我照頁次翻開，每次入院紀錄，頁緣均夾一小卡，彷若章回。我讀著每回由不同醫師接力寫就的故事，在那些語調盡力秉持中性、句法總為英文倒裝的書寫中，想像病房中發生的周折。發燒、感染、休克、血氧不足、心肺復甦、插管。所有該當驚心動魄的，都化成平淡文字，讀來卻令人悵惘。闔上病歷，封面赫赫紅色「死亡」字樣。章回已了，故事說完了。這一次，輕輕擺放，我們與他們就此別過，再沒有下回待續。●

【評審意見】

冰冷的背面

◎阿盛

病歷摘要，可能只是幾張紙，紙的正面是冰冷無情的事實，背面則必然有許多各式各樣的有情人生。作者選材很好，將醫生的經驗誠實道出，觸及普遍的人性弱點。結段的力道很強。死亡，譬喻為章回已了，一個故事說完了，看似無動於衷，究實，是無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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