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垂天之羽翼 － （系列組詩六首）下

◎陳大為 圖◎唐壽南

之四：濕婆之舞

整個南方

整個南方在他睜眼之前是個楔形的世界

簡陋的地理 霸占每一處命名

地景發出垂危的聲音

他說：看看腳下的龜裂吧

草木之幽靈

無聲指控了雨季的八十回缺席

枯樹無蔭 涸湖無魚

他踹開臆想中貧瘠的文學大系

他說：這裡頭

養瘦了一千頭體格精良的猛虎

養肥了一個人的 憤怒

果真是衰敗的意象

果真是衰敗的意象裝訂了整個南方的卷宗

說書的不知所云

動詞在敘事裡呆若木雞

我觸碰的 多半是易燃的老朽字句

在絕望中他啟動 啟動了濕婆之舞

他的四臂 是火焰

他的步法 是熔岩

他的第三隻眼 是整個南方無可抗拒的燃點

全部的傾斜 全部的痛 全部的壞 全部

陣亡如腳下的妖孽

濕婆之舞 從土到火的末世語言

從火到土的創世語言 濕婆之舞

緩緩停歇於小說內部

成為鈾

他說 新的技藝會把世界安頓得

比任何世界更深邃

比任何世界更令人陶醉

而南方 特別是唯一的南方

我看見他在胸臆大興土木

帝國的京城

在小說裡完成三分之二 有了官道 箭樓

有了熟銅研製 驕傲的城門

天界的度量衡

地界的第四人稱

他坐下 駐紮無堅不摧的小說

他的戰神犍陀

他的土 與火

之五：棕櫚從遠方

能不能迂迴地譬喻成抽屜呢 妳的島

幽暗而狹長

禁錮著桀驁不馴的單字

成為日後造句 或作文的標題

妳喜歡在崎嶇的地理 蒐集

野生的陽光 像幼苗

籌備一萬畝棕櫚

像蒼穹 召集年輕氣盛的鷲鷹

妳的腹稿起伏如丘陵 率先崛起的

是棕櫚

棕櫚從遠方

傳來 山豬獠牙與獠牙粗礪的磨擦

借風鼓動

借水的表面張力使勁地演奏

以便窩藏 妳對自己的百年預言

意圖孵化出遙遠

如幼小的翼龍 摸索火焰

妳還不懂得計算 遙遠究竟是何等空洞的里程

妳還不曉得 終點是否空無一人

妳把剛學的動詞 臥底在前方

帶上天下第一忠心的菜狗

蘇打餅 兒童水壺 不事二主的習字簿

鞋印一意孤行

沿途留下通關密語 明媚 如開門的芝麻

（很多年後那些自作聰明的傢伙

都開錯了鎖

他們志得意滿 根據草木蟲魚

陷入 島的四種障眼法）

妳喜歡將事物的反面 交給憨厚的現象學

困住肉眼

妳說抽屜裡的世界平滑如鏡

妳說一切的一切只是耳語之倒影

沒有一人站得穩

沒有一樹扎下清醒的根

他們全是這島上佯裝成老房子的旅者

在碼頭 說三道四

議論妳的惡魔果實

妳的島 從此杜絕低能的修辭學

妳說唯有目空一切的盜匪

才找到唯一的芝麻

起碼要有一人

起碼一人

識破抽屜 指證它是島的尋寶想像

指證它是島的二十次方

我從鏡面取得最可靠的指紋

潛入棕櫚 野蠻的抽屜

遇上暴風級的單字 置之不理

遇上牛脾氣的單字 置之不理

我選擇破解最簡易的符紋

躲開 炫耀火焰的龍

登陸妳的島

將草木蟲魚和惡魔果實 封存妥當

編好條碼

我只須找出習字簿裡的 遙遠

我只須了解妳在偉大航道上

還得遠行多少年

之六：巫術早晨

鯀和大禹 沒入棕色顏料橫行的岩壁

神的初稿

再三相中你懸浮如鬼 移轉如魅的詩句

你認真計算風阻系數

預習交手的招式

逼近黃昏 才把磨好的彎刀

交給治洪的手腕

神退隱 你降臨文字純粹的穴居

鑽木起火

烹調氣勢凌人的漢語

詩的別院靜坐一群宏偉的母題

碳纖維 包藏所有的祕密和野心

打造頂級兵器

打造你 字斟句酌的固執旅程

神 回收了正義和真理之眼

你踏上猙獰的土壤

有人四處開挖 刻意仿造特大號的國殤

有人在傷口開採鹽礦

有人不斷離散 迎合學究之筆

有人如獲至寶

一口破碗 被鑑定為天下的定律

你頑固的路徑 正好遭遇商旅莫測的居心

十萬匹駱駝乍走乍停

十萬字敘事

等比例 放大天使與魔鬼的賭局

你學習辨識苦難

你目擊苦難如何被黑色的魔法消化

你的聖殿

離欲望的腐土實在太遠

語言的百葉在哨音中緊閉

狼 在夜行

你得加緊練習對黑暗的發聲

穿透墓地

死者在狡猾的政治辭典中甦醒

術語永遠是成王的音樂 敗寇的深淵

根據膚色深淺

窮寇們強行定義了詩與非詩的疆界

隨神撤退吧

你再度返回純粹的巫術早晨 聽聲辨位

從龍的酣睡 取出

真理 念出史詩序幕的十九字密語

你終於對自己瞭若指掌

你終將尋獲 尼貝龍根的指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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