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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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遺棄時光.上

2006/02/06 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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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萬輝 圖◎吳孟芸

我終究無法回到童年的老家了。那一段在破落緊挨的木屋間歡快奔跑的昨日時光,總是因為缺少了場所和地景的座標,而時常在記憶之底層虛浮起來。我曾經開車路過那裡,且刻意以緩慢的速度在新蓋好的組屋樓層之間兜了好幾個圈子,卻再也找不到任何熟悉的轉角了。那樣的情境時常都要令人感到些許悵惘。或許啊,我兒時的三輪腳踏車,或者阿公的木屐、我父母的結婚照片、那些散落的木條和鋅板……如今都還埋葬在這座城市的底處,間夾在堅硬無比的鋼筋地基之間,那樣扭曲且沉靜地,任由路人反覆踩過。

我有時會想像,倘若拿著鐵鍬剷起一塊柏油的話,興許會有時光的碎片,閃亮閃亮地被挖出來吧。

似乎仍有什麼陷落於此。那些遷徙之後被棄下的殘枝末節,以及我阿公沒有帶走的那個大皮箱,如今仿若還躺在記憶中柔軟的某處。只有我猶記得這些。小時候我就發現阿公的床下藏著一個神祕的皮箱。它間夾在那些綑好的舊雜誌、沒用完的油漆桶和各種瑣碎雜物之間,那麼不起眼地被塞在床底的最裡。我好幾次趁著家人皆不在的時候,費力地把那沉重的皮箱拖出床底。

褐色的皮箱蒙了厚厚的灰塵,掛滿了類似摔過或刮傷的痕跡,卻牢牢地被阿公上了鎖,怎樣都掰不開。我搖晃著皮箱,也搖不出什麼聲響。

這讓我愈加相信,阿公的皮箱裡頭一定滿滿地裝著什麼寶物,彷彿在闇夜裡還會自皮箱的隙縫間發出淡淡的幽光那樣。

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我如今已忘了搬離舊家之後,那個皮箱最後被丟到哪裡去了。我僅記得在搬家之前的那幾天,家裡的大人們似乎猶沉陷在應該留下或搬走,那樣綿長而疲憊的爭執之中。那時候,我們依偎在河邊的整個木屋社區即將被市政府拆毀。據說是我們占用了政府的保留地,而我在大人的談話中,學會了「迫遷」和「混帳」這兩個字眼。

「都住了幾十年,怎麼當初落腳的時候又沒說是非法的?」我阿公咳了咳,似乎想起了什麼往事,撫著我的頭對我說:「阿魯……」我抬頭望著阿公,他卻嘆口氣不說了。年幼的我隱約也感受到了阿公的沮喪——仿若是因為到晚年仍要被迫背井離家,那樣再次對親人懷抱歉疚以及尊嚴受了傷害的複雜情感。和木屋區裡那些決意要留下來耗到底的老住戶一樣,我阿公對另一些接受了賠償金而陸續搬走的鄰居,產生了被背叛和棄離的怨尤(看不出哦,原來某某是這樣見錢眼開的人啊);而他自己則天天坐在門口看人搬家,賭氣不和他們說話,卻嚴厲地不准我們收拾東西。

阿公常常就這樣獨坐許久,我有時會恍惚看見,他背後的所有景物和光線,皆像是被按了快轉鍵那樣急遽地、無聲地退逝,而我阿公卻視若無睹任由時間自他身後流失。他襯在黃昏逆光中的剪影,彷似一尊被遺棄的枯瘦雕像。有時候他會招手叫我過來,要我坐在他的大腿上,對我說一些往事。「從前咧……」提到他小時候拎著大皮箱等渡輪,結果從此和親人失散了的那段,我告訴他:「阿公這段講過了啦。」他會赧然地笑著說:「哎喲,講過了。」而我如今回想那段時日,屋外總是充滿著吵嚷和衝突。像驟雨前的螞蟻扛卵搬家那樣,人們沿著長長的泥路永遠離開了村子。那些被丟下沒有帶走的巨大而凌亂的家具,在我們木屋周圍愈積愈多:舊冰箱、破神案、穿洞的彈簧床褥、缺手缺腳的桌椅、裂掉的玻璃魚缸……諸如此類原本皆潛藏在各自幽暗廳房裡的瑣細事物,如今堆疊在日光之下,竟把那些原本就頹敗不堪的部分,映照得格外顯眼分明。連上個月開會時大家起鬨寫下「反對迫遷、還我家園」的抗議字報,如今都被揉縐丟在垃圾堆裡,漸漸被雨水和腳印模糊了原本憤懣的紅字。

而我和其他的孩子一樣,看著整條村像胃被翻過來嘔了一地的情景,覺得一切都無比新奇。且我們那時對記者不時來村裡提著相機拍照,以及大人們指著報紙裡的議員照片生氣這類的事,還真的是感到一種過節前夕才有的熱鬧氣息。我們幾個小孩天天就在搬運工人忙碌奔走吆喝之間,翻找著那些堆疊的棄物。有時眼尖一點的話,還真的會在那些一個個小山似的垃圾裡,找到比如說壞掉的玩具鐵人或整疊的七龍珠閃卡那樣令人驚喜的東西哩。

我阿公卻看不順眼了。他騎著腳車把我叫回來:「人家丟東西,你這小孩倒是都忙著撿回來哦。阿魯長大要做撿破爛的是嘸?」那時的我尚不能體悟到,我阿公的那句話確然是一個隱喻。在我長大之後,總是相信那些即將被拋棄的事物其後皆牽扯著某些細微的意義(那是我第一張被貼堂的圖畫啊;那是我十歲生日時插在蛋糕上的蠟燭啊……),而拗著脾氣執意要把它們收留下來——仿若伸長了雙肩想阻擋時間前進,那樣怪異無比的姿勢。

但是我當時並沒有預知這些。阿公把我拉回家的時候,我卻在心裡暗暗地埋怨著,阿公他自己塞在床底的那個舊皮箱,不也鼓脹鼓脹地藏著時間的祕密嗎?幾年之後我會向他們敘述我那被鏟泥機粗魯推倒,而不復存在的木屋老家。我會告訴他們,曾經啊,我家還是用井水來洗澡洗衣的,而且屋子後面還可以種菜哩。

我甚至想為他們描述夜裡的雨水打在屋頂鋅板的聲音、空氣中的雞糞味……如此叨叨絮絮地,執意把每一個細節都擦拭得明亮剔透,企圖拼組一座他們所全然錯失的昨日之景,像我阿公曾經重複地為我們敘述他早年所背離的遙遠故鄉那樣。

「想起從前啊。阿魯……」然而在我們搬離了木屋之後,我阿公卻像一棵被粗魯地鋤斷了鬚根纏結而移植他方的老樹,原本硬朗的身體快速地陷入了各種病痛的煩擾之中。

後來的日子,幾乎都是在醫院的病床上頹然度過了。在我阿公過世以後,我記得有一次我在搭巴士的途中,從一座公路高架橋上望見了遠處的樓層間瑟縮著一個邋邋遢遢的木屋區;生鏽斑駁的鐵皮屋頂,在一律奶白色的組屋底下顯得十分顯眼,像是仍不時自記憶底處浮出的,一個曾遭受傷害的褐色痂印。

我轉過頭對我的同學說,喂你們看,以前啊,我和我阿公曾經也住過那樣的地方咧。然而他們循著我手指方向望過去的視線,卻彷如被某種魔法所屏障了那樣,皆流露出猜疑或茫然的神情:「沒看到啊?在哪裡?現在還有那樣的地方嗎?」他們全都沒有看見。我焦躁地指著車窗外(不就在那邊啊那邊啊),心底卻同時哀愁地想起:到了最後,還是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彷彿只有我還赤著腳站在時間的河床上,俯身撿拾著那些被人盡棄而遺忘的時光碎片:那些螺絲釘、小布偶或音樂卡帶,那些尚未被蝕去數字的外國硬幣和落單的鑰匙……後來我將所有蒐集的事物,都裝進了一個空置的小鐵盒裡。

像那神祕的皮箱一樣,我終於也擁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藏寶盒。每次搖搖那小鐵盒,那些零碎的物件在裡頭匡啷匡啷作響的時候,我都會哀傷地想起我的阿公。

想我小時候曾經抱過一條癩痢且瘦小的流浪狗回家,我如今回想,牠是那麼地不討家人喜歡。我們家隨便地依牠身上稀疏的毛色而把牠叫做小黑。有時牠走過我父親面前,還要無辜地被踹上一腳。我且記得有一次我們家小黑被懷疑咬了人家的雞隻,而我父親就像抓到了把柄那樣,意志堅定地要把小黑丟掉。我忘了我那時到底有沒有哭鬧或者爭辯什麼了,我只記得後來的情景,是我木然著臉抱緊死命掙扎的小黑,坐在父親摩托車的後座,噗噗噗去到某個老遠的地方,然後把小黑遺棄在路上。而我父親馬上就轉油門掉頭疾速離開,我回頭看,牠還死命地跟著我們跑……那時我尚不知道,至此以後我們都將深深陷入仿若永無止盡的拋棄動作之中。總是不出幾天,小黑又倚靠著牠堅定的本能,形貌卑微地自被丟棄的地點跑回我們的木屋(牠還搖尾擺腰地在門口轉圈兒賣乖咧)。像時鐘又走到了相同的刻度,我和父親就必須無比疲憊地推著摩托車出門,重複之前那套丟狗兒的把戲。

就這樣兩個夢遊者似的,不論晴雨地一再進行著相同的步驟,好像延續了近兩個月的時日,最後還是我阿公出聲停止了這場荒謬近於殘忍的輪迴,且他有點生氣地說:「不就是吃你一碗剩飯嘛。天天搞得什麼似的?」在阿公去世以後的某年忌日,我和父母在擺上供品插了香之後,優閒地坐在客廳裡談起了阿公的一些往事。我父親像是突然才覺悟了什麼那樣說到:「哎喲想起來,阿公小時候也是一個被拋棄過的孩子咧。一個人提著大皮箱過番,不過才像阿魯那樣的年紀……」我總是要為那些原以為早已深埋於時間之河床,卻仍不時會像突然灌了氣那樣,砰然浮上水面的身世碎屑而晃搖不已。

然而我始終未告訴他們,我曾經偷偷地用鐵線或鑽子,去摳弄阿公皮箱上的隙縫,企圖窺探裡面的祕密,或者期望挖出一些什麼末屑。我曾經在四周靜謐無聲的暗夜裡,滿頭大汗地想要撬開一段封閉的身世。

然而到了最後,我仍然只能倚靠過分的想像,擅自猜度阿公的箱子之中,是否也和其他頹靡而寂寞的老人一樣,都塞滿了樟腦味濃重的褪色襖衣?或是那些終於避過時間浪潮的沖蝕,卻終究躲逃不了蠹魚的鑽營而脫頁粉碎的老舊書冊?我原以為裝著閃亮寶物的皮箱,會不會在掀開以後才頹然發現,原來裡頭皆充塞著的被時間遺漏的腐敗糟粕(發黴的麥芽糖、渡輪票根或皺爛的照片?)——那麼輕易被遺棄的,就這樣枉費了的一生?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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