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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夏天的方法】4之3 － 盛夏之眼
◎郝譽翔
【過夏天的方法】4之3 － 盛夏之眼
今年入夏以來，便發覺視力驚人地退化了。
【過夏天的方法】4之3 － 盛夏之眼
眼球總是說不出的脹與澀，視線的焦點難以集中，一本書才翻開來沒幾頁，頭便隱隱然地痛了起來，只得掩卷作罷。從前，並不是沒有遇過類似情形，但只要閉眼休息一陣子，就能夠復原，沒想到如今卻是怎麼樣也好不了，往往一天剩下的光陰，便大多作廢掉了。若再強迫閱讀下去，只會更糟，一本長篇小說讀到後來，竟化成了一片模糊的黑影，懸浮在白紙上，我睜大了雙眼也抓不住那些逃逸中的鉛字，眼淚卻撲簌簌地滾落下來。我擲下書本，蒙住雙眼，喃喃告訴自己，原來我就要看不見了。
【過夏天的方法】4之3 － 盛夏之眼
這一天遲早會來的，我早有心理準備。這是我輩與文字為伍之人，所不能夠逃脫的共同宿命。誰教過去的我太貪心，嚴重超支眼力而不自知，只沒想一瞬之間，就來到了人生的分界線，而這是一條一旦跨越過去，就從此再也無法回頭的下坡路。
【過夏天的方法】4之3 － 盛夏之眼
但我仍是惘惘，無法想像世界將在眼前一點一滴地消失，它的線條將會逐漸淡去，色澤褪盡，直到墜入全然的黑暗之中了嗎？而那些為我所鍾愛收藏的，排放在書架上的小說，電影，甚至畫冊，也都將要成為壓縮在我大腦海馬迴路的負片，一頁頁不能再見的回憶了嗎？
突然拋出來的大塊空白
於是今年夏日，只有不用眼睛的事，我才能做。不看小說，不看雜誌書報，不看電視，更不上網──我怎能把眼睛殘餘的一點容量，浪費在無關痛癢的事物上？我闔上書，坐著發呆，等女兒一覺醒來，陪她在棉被打滾，看窗外的陽光正好，便把她挖起床來，雙雙出門散步去。我們住台南的時候居多，南台灣的豔陽雖然凶狠，但因為房子蓋在山坡上，環繞著大片樹林，白天風穿越林葉，徐徐吹來，竟比起室內的冷氣更要舒爽許多。於是每天固定兩回，早上8點，下午4點半，避開蚊子出沒的時段，我帶著女兒把一條小小的山路走到爛熟。而山中總是無人，四野悄然，我走著走著，常不知不覺喃喃脫口而出，歎道：「好安靜啊。」
但說出口後，才知荒謬，又暗自好笑起來。原來山中一點也不靜，光是鳥的鳴叫，就從來沒有一秒停歇過，高高低低的，時而像一陣卡在喉頭的咕嚕，時而又忽然拉高，像是衝破顱腔的悽厲尖叫，也不知是來自哪些鳥兒？我總想著有一天要把它們錄下來，問問專家才好。然而再仔細一聽，又不只鳥叫了，還有蟬鳴，但蟬鳴竟是最不容易察覺，並不是聽不見，而是那聲音也未免太過自然了，自然到彌漫在空氣中，與樹林化為一片，成為夏日不可或缺的背景，自然到連也我不禁感到奇異，彷彿蟬愈是認真地、盡本分地叫著，卻愈讓人更起了一種寂靜無聲的錯覺。
唯獨幾次黃昏，夕陽如血，蟬不知怎麼忽然發了瘋，絕望地狂叫起來，垂死之歌從林間湧噴出來，有如海濤一波波淹沒了山谷，而成千上萬的樹葉也隨之顫抖如簧片，此時雲翳壓低，鳥獸全避走不見，天地晦暗，幾欲驚裂。我原本坐在桌前，也趕忙抱了女兒出門，跑入林中，讓那蟬聲狂風驟雨拋打下來，打得我們頭皮發麻，全身的汗毛直豎。那是我頭一回知道，原來聲音也有形體，有靈，有重量。
而這是一個有靈的夏天。一個我闔上書本，走到山中，刻意不去看什麼，卻因此無所不見的有靈的夏天。日子是漫長的，突然拋出來的大塊空白，我只好把腳步放得極慢，極慢，閉著眼睛漫遊白日夢，任憑蒸騰的暑氣把自己輕飄飄托起，托向山的懷抱。而在我身旁跟前跟後跑著的女兒，剛滿兩歲，卻是睜大了一雙眼睛，興致勃勃地望向這個世界。對她而言，所見的一切都還是新鮮的，是空白的畫紙，還等待她伸出手去，一一地指認，分類，命名：樹葉，樹枝，鳥，蝴蝶，蜻蜓，雲。她抬起頭來，指著傍晚早出的月亮，大喊：「太陽。」指著滑翔過天際的黑色老鷹，大喊：「飛機。」
我撥開草叢，給她看小巧的綠色蚱蜢，隱身在葉尖上，一拔腿跳躍，就激起星星點點的迷你蟲子，像晶燦的水花。我也指給她看在高高樹枝上來回穿梭的黑色松鼠，給她看爬行在石階上的，暗紅色的馬陸，以及肥大的蝸牛。木棉樹掉落了一地的果實，外殼爆裂開來，吐出柔軟的棉花，湊近去看，就會發現一隻隻比指甲還小的螢火蟲，紅色軀殼上印著小斑點，正匍匐在棉花中，貪婪地吸取汁液。我也給她看相思樹的種子，像是一片從昆蟲身上脫落下來的美麗薄翅，往空中一拋，便隨著氣流瘋狂地打轉，讓人不禁想起了蘇菲教派的迴旋舞。
然而這些都是不易辨認的事物，微小，快速，帶著保護色，隱藏在盛夏的大自然之中，稍不留意，轉瞬即逝。所以女兒總是迫不及待地去看，用她一雙明亮的眼，一雙我送給她的眼睛。當兩年前她還只是躲在我子宮內的一個小小胚胎時，便是從我的眼睛汲取養分，由此去孵化出了一雙屬於她的眼。這是一件多麼奇妙的事：我的眼睛製造出了另外的一雙眼睛，而當我再也看不見這個世界的時候，她將會代替我去看，去指認，去注視這個地球日復一日的變化，宇宙永不停歇的生成，或是毀滅。
萬事萬物走到面前來
因此這個夏日，我或許不是失去，而是又擁有了一雙全新的眼。這雙眼目睹了午後的雷雨過後，陽光露臉，青草樹木便會拚了命地往天空抽長，吐出枝幹和新芽，我甚至聽得到它們身軀因為渴望長大，發出嗶哩剝裂的聲響。而在每一株新的嫩芽上，都長著小小的眼，那是夏日之眼：生命怒放。
然後老舊的樹葉便被新芽推落下來了。鳳凰樹的枝幹長得又粗又長，低垂到我的頭頂上，一陣雨後，落了滿地細碎的葉子，起初，色澤有如黃金，但不久便要發黑爛去，泥濘得可憎。屋子旁一株高大的玉蘭，落葉更是沒完沒了，一、兩天便鋪滿了台階。每次我散步回家，看見一地蕭瑟，心中便浮出了幾句詩，李白的〈長干行〉：「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秋天還早得很哪，卻已莫名興起了一股惆悵。我趕緊到後院尋出竹掃帚，把葉子掃得唰啦唰拉作響，居然十分好聽，掃久了，還會成癮，滿身大汗還不肯停。女兒也跟在一旁撿落葉，但並不認真，因為這份工作不是屬於她的年紀的，一轉眼，她便又溜到草地上，蹦蹦跳跳唱起歌了。
她最愛唱〈往事難忘〉，整首歌詞記不全，就反覆地唱「往事難忘」四個字。女兒的外婆聽了，取笑她：「妳才兩歲，有什麼往事好難忘的啊？」我卻暗自想，難道是她的眼睛也承載了我所目睹過的一切？那些往事難忘，難忘。
而這便是今年的夏天，並無特殊之事可記，只是日常的散步，掃地，唱歌，反而像是一場遙遠而不真實的夢境。故雖然流了些汗，卻並不覺得酷熱，雖然不去用眼，萬事萬物卻又反倒一一走到了面前來。原來人生便是如此矛盾，不刻意記住的日常點滴，或許到了最後，最是教人難以忘記。也或許數十年後，又會有某一個夏日，女兒走在某座樹林，身旁是鳥叫蟬鳴，她便會忽然記起了此刻：一個她和母親共同目睹與度過的，並無特殊事件，只是散步，掃地，唱歌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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