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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
進入【自由副刊】仍然郭英聲
郭英聲在法國鄉間射擊留影，1981年。 （謝春德／攝影，郭英聲／提供）
◎陳玉慧
郭英聲作品〈室內．體溫〉，巴黎1981。（郭英聲／提供）
他仍然一頭長髮，他仍然愛槍，仍然攝影。他仍然創作力不斷，奇想連連。
郭英聲作品〈旅途〉，法國1987。（郭英聲／提供）
他在電話上把他在天母工作室地址說得很詳細，他重複說，你會看到一家警察局。然後，他下樓到大門口等我，他的母親說得對，他是極為細心的人，或許，過於細心了，他樓上樓下跑了很多次，而我卻在路上晃悠。我們已太久沒見了，如果沒有臉書，我永遠不會知道他住在哪裡？是否還在攝影？
是的，他還在攝影，他當然還在攝影……
擁有某種神聖秩序
那是80年代的巴黎，天空是灰的，巴黎人多半客氣，後來的數年，我也感染了那孤獨的氣息，憂鬱，慵怠，傲慢的巴黎氣息……就在那個時候，我愛上了許多攝影和電影作品，而且認識了郭英聲（1950-）。
那時，他已經是巴黎重要時尚雜誌的名攝影，作品被法國國家圖書館及龐畢度文化中心收藏，我是一名多愁善感的年輕女孩。我去了他家，我們並沒有多說什麼，彷彿，我一眼看穿他的頹廢，而他也清楚明白我的悲傷。
那時我不知道，原來黑暗會讓我們看到星辰。那時，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老是那麼悲愁，而他卻是工作狂，抒壓的方式便是三更半夜會開時速二百五十公里跑車，偶爾也就那樣開車到諾曼地或者荷蘭，為了去海邊，或者看日出，又或者賭錢。
他像賭徒，卻又是一個規規矩矩的賭徒。結婚三次，四、五十歲才生子，從來早睡早起，沒有應酬或嗜好，不抽菸也不喝酒，唯一常念念不忘的是他的吉他，我懷疑他有可能想組一個BAND。
我們初識的那一天，他開車送我回家。我住在巴黎六區，Rue monsieur le prince的閣樓，我們一路仍然無語，行經塞納河畔，他突然問：你看今年的巴黎流行什麼顏色？
他很早在巴黎成名，對我而言，他整個人正像巴黎給我的感受，他也比巴黎人更巴黎人。他就在那時開始買槍，學射擊，或者更多，他總是與時尚或美女扯不清關係，那些美女包括我喜歡的法語明星，如大導演奇士勞斯基的《雙面薇若妮卡》的女主角伊蓮．雅各……
但那個晚上，我沒回答他，我悲傷的心沉睡著，並未意識到色彩。奇怪的是，他的問題卻在我心裡留下深刻印象，到今天我都記得。他後來說，在來巴黎之前，他的世界是黑白的，巴黎打開了他心靈的色彩。
而我重看他那些年拍的黑白巴黎，氛圍完美得驚人，像一首一首絕美的輓歌，他的內在原來也容或孤寂，而呈現出來的便是那寂寥廣闊的無聲之域，攝影風格如此華麗和憂傷，構圖縝密，彷彿擁有某種神聖的秩序。啊，那樣的巴黎，那樣的郭英聲！
攝影正像射擊一樣
如今，他帶我走入他和季敏的工作室，他說，他曾在工作室裡引發爆炸物，整棟大樓煙霧彌漫，那算是一個他的作品？他開始談槍枝，提起自己的躁鬱症，他說，「醫生說，我太晚了，四十年後才來看病？還有，我一直忘記吃藥……」說著說著，他便取出一顆服用。他希望能在台灣合法擁有槍枝，隨即，他拿起玩具槍，以白彈珠開槍射擊，他將對象物全綁在自己的辦公室一角，然後，砰砰砰，他的神槍技術應該可以讓他轉行當一流殺手。而且他是天蠍座，屬虎。
我們坐下來聊天時，他提到射擊對他而言正像攝影。確實，二者皆為shooting，事實上果真是同一件事？攝影對他正像射擊一樣，他從不費心安排，乃至剪接。從來都是在那一剎那間決定一切，按下快門，而一切必須正中要害，不能重來。如果能以廣義的引申，這與班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揭櫫的「靈光」（aura）似乎有相謀合之處。
這也是他的攝影美學。現在的他使用手機攝影，丟掉了那些昂貴行頭，他用Lomo軟體，走到哪就拍到哪，把所有的缺陷轉換成一種強烈的影像風格，他深知，如此沒有太多選擇，但人生一直是意外，這點他比誰都明白，他的人生便是一連串的意外，還好攝影救了他。
用簡單的手機拍照，他永遠不知道會有什麼意外，不知道那簡單的軟體將會如何呈現他的內心風景，而對此，他心懷感激。像這樣活下去，意味便是像這樣拍下去，影像是一則則禪宗的俳句，而攝影家若永遠活在當下，其作品乃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指稱的「此曾在」（ça-a-été），也因而色彩濃郁，影像暈染，甚至奔放及狂野不羈又蓄勢待發。它們是攝影家曾經的當下心境。
我們坐在天母那閑適的空間裡聊天。這次他只談攝影。是的，他對我又說了一次，還好他可以攝影，攝影造就了他的生命，是攝影使他不發瘋。
而多年後，多年後，他仍然是如此絲毫不苟的大師風格，他仍然是郭英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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