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飄盪房子】 衣車

圖◎吳怡欣

◎韓麗珠 圖◎吳怡欣

與「縫紉機」比較，我還是喜歡把它喚做「衣車」，為什麼它不會是一輛車子呢，雖然它無法代步，但它畢竟幫助人們實踐了關於流動的幻想，在那個僅靠一雙雙手就可以創造財富，維持安居和溫飽的年代，公共屋邨裡許多濕冷的走廊，從早到晚都迴蕩著從大量沒有關門的單位傳出來的轟隆轟隆的聲音，像一列巨大的火車不斷徘徊，那很可能來自那一批被孩子困在家裡的母親不斷用力踩下的衣車腳踏，憑藉為生活奮鬥的名義，宣泄各種難以言詮的情緒。

「Singer」，腳踏板上醒目地縷刻著品牌的名稱，我總是忘記了它的譯名，只知道那是歌唱者的意思，在看似貧窮無望的生活裡，只有它一邊唱著歌，一邊把人運送往另一個地方，雖然大部分的人，許多年後依舊留在原地，但他們的子女離開了，到了很遠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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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車黑亮的車身四腳挺立像一匹馬，在女工趕工的空檔，那些還沒有到達入學年齡的孩子，便紛紛騎到衣車上，瘋狂轉動前方像駕盤般的旋轉輪，堅硬的針便一下一下地戳在布上，留下像路那樣的線的印記。

直至製衣工廠陸續撤出本地往北移，房子裡的衣車便像一朵再也沒有澆水的花那樣荒廢和發鏽，它首先成為了姊姊為洋娃娃縫製新衣的玩具，後來又成為了我的書桌。

過了很久以後，我仍然記得那粗糙木頭般的桌面，布滿了凹凹凸凸的坑紋，那並不是一個理想的書寫空間，一不小心，筆尖便會刺破了剛好懸在凹陷處的紙，而且，桌子的中央由幾塊收藏衣車車身的木板組成，那幾條寬闊的縫隙一直像陷阱那樣留在我的腦裡。然而，一旦我坐在那書桌前，膝蓋便會感到桌子渾圓的肚腹，獸般的衣車像祕密那樣靜靜地躺在那漆黑的洞穴裡，有時候，我伸手探進那幽深的洞裡，撫摸木板上總是積滿的過多的塵埃、不知從哪裡來的釘子和木屑，最後才碰觸到冷硬著身體的衣車，那圓盤和油漆剝落的部分。

「沒事。」它在說︰「只是在做一個太長的夢。」

我在側躺著的衣車上讀書、做功課、溫習、寫作，而且，常常模仿車衣女工的姿態，使勁地踩動腳踏板，似乎並不為什麼，也有可能，只是為了聽到衣車的圓盤再次轉動的聲音，雖然那聲音被厚實的木板隔開了，只能從底部的洞穴裡傳出來，像一種難解的腹語，但起碼，它仍然活著。有時候，連接著腳踏板和圓盤之間的陳舊皮帶卡住了，轉動顯得艱難而勉強，但只要再堅持幾回，它又會回到正常的軌道上去。

必定是對於一張「正常」書桌的渴望，使我對於衣車被扔掉，一點也不感到可惜。搬到新居之前，我們就厭棄了以結結實實的木頭所製造的衣車，不僅是因為，在這個城巿裡，縫紉已成為了一種過時而失去經濟價值的技術，更重要的是它笨重而不容易搬運。後來我擁有過幾張書桌，以空心的木板製造的、玻璃桌面的、在IKEA買一塊木板和四根柱子回來自行裝嵌的，它們全都克盡本分地沉默，讓我心無旁騖地工作。偶爾，當我把頭枕在桌面，卻會想起許多年前，踩在腳踏上時衣車絮絮的低語。它必定已經明白，我其實渴望到達另一個地方，成為另一個人。當然我並不懷念它，如同混亂暴烈的青春期，沒有任何事物值得紀念。

我只是，在異地某個展覽的場館內，看見一張由衣車改裝的桌子，而想起了它，它們雖然有不同的顏色，但在腳踏板的位置，同樣奪目地縷刻著「Singer」，歌唱者。我曾經以為，那是偶遇，可能再也沒有第二次，但不久以後，我又在另一個國家的時裝店內，發現了另一張由衣車改裝成的桌子，以致半年後，我在家附近的一間連鎖時裝家具店內，再次碰到由衣車改製的桌子，就再也不感到驚訝，而且明白，這是一種懷舊的潮流，曾經被我們摒棄之物，轉眼間便成了時尚。當它靜靜地佇立在店子的一角，桌面堆放著衣飾和貨品，便成了一件具個性的產品。改裝後的桌子，被削去了衣車的車身，只剩下桌面和腳踏，就像把曾經普遍而尋常的低下階層生活，抹去了勞動裡汗跡和塵埃，尖叫和責罵，它就成為了一件獨特而擁有靈魂的家具，重新出售。

我只能理解，那是時間帶給我們的禮物，它使過去變得美好。我不禁遙想，在許多年後的未來，有哪些當下的物品，與人們相依相偎，互相舐犢了一段很長的歲月之後，被時間淘出精髓，經過了回憶的篩選，成為另一種製品復活，但很久佷久，我也無法想到什麼，要不，家具太輕易被遺棄，要不，人們漸漸變得居無定所。

或許只有人。在各個場所，肩負各項功能的人，清潔者、資訊處理者、編輯者、記錄和報導者、計算者、服務者、被宣泄負面情緒的對象、管理者、情人、美化外觀者、服務員……然而，職級可以更替、身分可以變換，那麼，在未來，或許人們需要的只是一面廣闊的鏡子，足夠讓他們站在鏡子前，憑弔遺落在某段時間，盡忠職守的某個自己，那時候，苦澀經過時光粹取，也許就會變得甘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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