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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八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 M6

2013/01/07 06:00

◎王威智

作者簡介:

圖◎顏寧儀

王威智,1970年生,退伍後和朋友合夥搞垮一家咖啡館,曾經在廚房削蘿蔔剝洋蔥,教過國中生和高中生,現在寫寫企畫書。有一本散文集《我的不肖老父》,書名乍看是個不倫故事,其實不是那麼一回事。

得獎感言:

我的話比我的頭髮還少,每逢週末,我就把頭刮個精光,所以想說的能說的只有「謝謝」。

★★★

◎王威智 圖◎顏寧儀

普通的7月上午,穩定高壓,旭日燒成烈日,汗水,偶爾的風,沿海岸線徒步往南,目標M6。

前方是海岸山脈的起點,觀光飯店盤踞稜線,遠遠就顯得醒目,紅白建築成簇,連延向賀田山。賀田山,標高四四一米,海岸山脈第一座二等三角點,腹背是大洋與縱谷,舉目空闊,視線無礙,海軍在山頭建造基地,一樣紅瓦白牆,偽裝成度假飯店,部署雄風二號飛彈,這是公開的祕密。

你知道嗎,我們使用獨立網域和電信代碼,如同蒙特內哥羅、車臣、科索沃?

M6出土於一片隨地殼隆起而抬升的海階,十分接近海面,附近的山丘可能都是他活動的範圍,包括賀田山。M6曾經是一個地面之下的祕密,聽來像一款新型飛彈的代碼,但絕非用以牽制太平洋西岸捍衛台灣東岸的祕密武器。

M6當然是太平洋西岸的祕密之一,關於時間與石器,關於台灣東岸的風與波浪,以及牙周病。

出梅次日,陽光伸手撥開雲雨,晴朗了一整個月,天天天藍,藍得大氣中彷彿只剩紫外光,燙烤萬物,殺菌消毒,放眼所見都乾淨。

碼頭後方淺崖上的福木十分精神,葉面積累的沙塵都洗去,革質厚葉本色畢見,墨沉的青綠,油油亮亮,將陽光向來處折回,觀看的角度對了,葉隙之間,多的是閃耀的星芒。

從吉野溪南岸海堤上看去,北方幾座海灣只見輪廓,視野盡頭是崇德灣,後方的山脈臨海沖天,清水大山顯沒於雲絮間,西接叢山,東下大水,在水平距離四公里內自二千四百公尺削入太平洋。

七星潭在得其黎溪沖積扇以南直到突出的奇萊鼻之間,是島嶼東岸最美麗的灣弧,在標高不及十米的海堤上以極微的俯角望去,圓陷的海岸線凹得更深更圓,如飛旋海豚弓躍的體驅,如飛魚受到鬼頭刀驚嚇騰空畫出的拋物線。

你也看見了嗎?若是,則與我所見相同?但願我看見的與你看見的一樣多,或者一樣少:一座島嶼,一片土地,有山有水,有樹有花,有蟲魚鳥獸,有人:Tsarisen、Bunun、Atayal、Pangcah、Tao……

時行時止,一回頭,花蓮溪口不遠了。我驚覺這是第一次注視花蓮溪,以身體靠近,像遇見錯失多年卻突然現身的女子。

你曾涉險至此嗎?你是否在對岸迎風散髮凝視此刻之我?

移民先人描述花蓮溪「與海濤激盪,紆迴澎湃」,所以「狀其容,曰洄瀾」,但眼前所見令人困惑,水流溫婉,波動平緩,沙嘴橫陳,一前一後,只准水勢自間隙輾轉而出,偶有海波漫入河床,卻慵懶似家貓腹背之毛,浪潮輕觸溪水,溫柔如撫摸,沒有碰撞,沒有激盪,沒有壯闊澎湃,沒有令破浪而至的漳州客驚呼連連的縈迴之水。

你必定看見溪流貼近山脈,一路收集兩山之間奔馳跳躍的水,匯成龐大的水體,注入大洋。你必定目睹花蓮溪的充沛蠻野,在我此刻站立的山頭俯瞰,或者在你居住的海階岸緣被衝撞海濤的洶洶洄瀾濺濕。

順勢斜切水流,或走或游,一上岸就十分接近M6了。花蓮溪出海口南岸是一片寬闊的沙丘,海岸山脈脊立於西,且以此為起點遙遙向南伸延。考古學家在這一片隨著海岸山脈隆升位移的海階上探得三處遺址,四千年前,M6在嶺頂二號遺址起居飲食,他的聚落濱海依山,鄰近小溪,躍動的山脈,無際的海洋,清淺的流水,不論風雨,此地似乎是個可以供給生活所需的處所:果實、薪木、野獸、魚蝦、螺貝、水源。

這些就是你的日常營生吧,在那個自然萬物的生命力無一不飽滿的年代?

考古學家在嶺頂二號遺址首先發現的是新石器時代晚期的痕跡,繩紋陶片、素面陶片、石核器、石片器、石矛鏃,但未繼續考掘;其後推土機轟響,履帶輾行,灌叢剷除,土地整平,颱風吹颳,沙丘裸露,風雨淘洗,更久遠更古老的生活印記終於再見天光,繩紋陶器、石片器、石錛、石刀、網墜,都是新石器時代中期的遺物,隨之出土的是器具主人的棺槨與骨骸,首先是M1。

嶺頂二號遺址出土十一具骨骸,多數只留部分牙齒,僅僅四具保有殘缺的體骨。M1是嶺頂二號遺址墓葬中,唯一躺在石板棺裡的史前人士,也許擁有特殊的地位。M1的葬姿為仰身直肢,全身骨骸僅剩不全的頭骨、左右橈骨、左右肱骨、左右股骨、右脛骨、右指骨、六顆牙齒以及細碎的骨片,在獲得保存之前,他一直暴露於天日,飽受風化。

你知道M1的來歷嗎?你告訴他了嗎,地位和石棺不能提供絕對的庇護,當對手是時間?

從海沙中篩出的二十四顆牙屬於M5,此一墓葬群中唯一的兒童,乳牙門齒安在,離換牙還需要些年月。

M5是你的孩子嗎?你知道這孩子葬得跟你一樣深,就在幾步之外?

M6是個中年男子,如我;身高168,如我;沒有缺牙,如我;輕微牙周病,如我。他在挖掘標準面下210釐米處出土,頭骨肢骨破碎,胸腹骨骸佚失。人類學家連同土塊將M6攜回研究室,細細清理擠壓千年的頭部裂骨,以紗布、蠟、無色透明的壓克力強化液B72與無比的耐心和精巧的技藝予以復原。

我們擁有細緻的心思和工具檢視時間堆積的沙洲,以想像與思索,以傳說與典籍,以推論與挖掘,一如你的眼睛穿越時間之沙,望向之於彼時遙如星河的此刻。

我帶著地圖找到M6回到人間的T1P2第25探坑,所有探坑早已回填,沒有謹慎撥刷的考古學家,沒有水平儀,沒有箱尺,沒有鏟鋤,沒有標竿與水線。我坐在探坑所在的沙地,陽光灼辣,砂土發燙,地圖攤在一旁,風颺起圖紙的角落,往草葉上拍出啪啪微音,時有時無,彷彿某種全新的節奏。

陶罐、陶盆、陶缽,碎裂而獨立的陶把、圈足,沿著礫石周緣連續敲擊自然形成弧刃的石刀,這些原始器具藏著怎樣的祕密,值得投注莫大的心力謹慎以對?

考古不僅發現遺跡挖掘遺物,更重要的是觀察和記錄遺物的位置,以及彼此空間與時間的關聯。但這是什麼意思?

你會建造房屋嗎?你如何遮風避雨?你採集享用海洋賜予的魚蝦,心懷謝意,如何能承受祂暴烈的肆虐與吞噬而無所怨?我們居住在同一片土地,卻相距如此遙遠,我們的山川河海是一樣的山川河海嗎?那一陣陣挾帶沙塵將之掩蓋在你身上的風,與此刻向我吹拂的風是相同的氣流嗎?

微弱的腳步聲從我背後接近,我聽見遠古的笑聲鑽出沙隙。

M6會因為再次見到在他的時代尚未命名的大海而嘴角輕揚,因為浪沫激盪而竄進鼻口的微微的鹹鮮而徹底甦醒,他想起他的年代,古老的日子,原始、直覺,有所思慮卻充溢絕對力道的生活,採果取水拾貝,擊石為器剖魚剁骨,奔跑跳躍戲浪,蹲著等待地震,在颱風夜無助地聽風雨嗥叫。

無論千萬年前或千萬年後,吹拂我們的都是自在的風,令我們畏懼的都是熱帶性低氣壓,我們可以無羈如獸,可以臨溪仰望,可以佇立山脊俯瞰。你擁有一片無政府沙洲,但你可能一時難以明白,同在一片土地,為什麼我擁有的是一個頭戴但書緊箍咒的也許的國家?

M6也極可能在轉瞬之間質疑此地是否確是昔日之地。生猛的環境磨礪他的感官,教他發覺眼前景物與他所熟習者隔著人工無能為力的差異。M6會理解海岸公路何以繞了一個髮夾彎之後再切穿鞍部,他記得穿行山丘密林之際採取的正是相同的策略。單就形狀,M6應該能夠判斷雄風二號的用途,即使難以想像相隔千里的敵人如何會是敵人,他擅使矛,瞄準的一向是雙眼所能見。

你的目光銳利如鷹隼,從湮埋骸骨的地表以下七尺,遙望你的林野池沼剷除成街堆疊為樓。

然而,一登上賀田山,M6的疑惑便要如陽光下的山嵐林霧,迅速消散。從山頂望向西方,M6點了點頭,大山的稜線相當接近他的記憶。M6指向西北西,那是鯉魚山,一座他看慣了的山頭,自中央山脈岔歧而出,像一顆脫隊的獨立峰。M6不知道鯉魚山的另一邊是鯉魚潭,那一池明麗的湖水離他的生活嫌遠了。

距離,是了。時間遷移,空間俱變。時間從不消失,四千年的厚度約當漂沙兩米深。M6轉身俯瞰他的沙丘,沙丘無言,但地勢高了,大溪的出海口似乎也窄了。

「兄弟,」我拍拍M6的肩骨,「坐下。」

人類學家費盡心思,甚至透過電腦模擬M6生前的肌肉,但M6最終也只能是一副不完整的骷髏,於是當他坐下,一骨碌坐下,天啊,我聽見一骨碌,聽見辭典之外國文教師之外的一骨碌,在觀光飯店紅瓦白牆前一小方藍藍的泳池邊沿,前方是湛藍藍的太平洋。

「你的困惑正確無誤,」我說:「但你一定不知道怎麼回事,你很老,你的山脈卻十分年輕。」我向他描述海岸山脈,垂直位移,水平位移,方向北北東,每年三釐米。

「就我所知,」結論是:「如果你今年四千歲,那麼這些年來海岸山脈至少挪動了一百二十米,你的沙丘,你的村子,你的王國,從來不是一片安穩的土地。」

M6歪著頭,顯然沒能理解,既沒能有表情也不能遮掩地暴露兩排齊整的門牙,這令我想起一直擱著的問題。

我張唇輕敲牙齒。

少了臉皮,M6輕易就將上下顎張成九十度。在他黏合了的破碎顱骨、顴骨、顎骨以及縱橫交錯的骨縫間,我看見三十二顆牙,其中四顆智齒,沒有蛀牙,但磨損得厲害,除了輕微牙周病,牙結石不嚴重,了不起的健康紀錄。

「你都怎麼保養牙齒呢?」

M6歪著頭,還是沒聽懂文明的話語。●

【評審意見】

暗暗質疑當代文明

◎劉克襄

一開始彷彿進入某一詭譎的未來時空,或者即將接觸某一神祕科技之物似的,此一巧妙布局甚是成功。

緊接著,作者以考古工作者的成長背景,開始展開半問半答之對話,逐漸把M6是何物清楚地拼湊出來。不過幾根新石器時代殘留的骨頭,本文卻由此按地理環境和自然物產,合理地憑空揣測,也大膽地探索,試圖找出過往他在此的生活方式,甚而以此暗暗質疑當代文明的荒謬存在。

在出土內容有限下,委實不容易書寫,但作者做了極大化而動人的想像和連結,幫我們勾勒出那個年代的各種可能風景,更讓我們驚見此一有趣的書寫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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