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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八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佳作】 邊緣,人在

2013/01/08 06:00

◎潘如玲

作者簡介:

圖◎王孟婷

潘如玲,1967年生,台灣水底寮生,屏東萬金村子弟,台中文華高中師。人間目前可辨識的身分有:學習者、記錄者、分享者,遊戲者等。曾獲《中央日報》小說獎、時報廣告金文案、時報散文首獎、講義power教師、希望地圖導遊。96年因《越讀者》書,重新看見閱讀能量,啟動奇妙的實證之旅。

得獎感言:

實說:創作這文章時,起念不是文章,它是來說一個承認的!

說當了二十多年老師的我,身體還真是有夠累,但心底愈來愈承認教育有大望;承認看見守在台灣第一線的沒沒師者們,有著安靜而巨大的驚人力量──若經察覺,何須教改!

謝謝教育界裡,各式的前行與同行,你們讓我看見:邊緣,總有人,喊在就給力。

謝謝引我入教育園地的父親──潘明富老師。

謝謝《自由時報》,借來一角,粗記這個認!

★★★

◎潘如玲 圖◎王孟婷

水底寮村有個空仔,阿嬤說他是瘋子。

阿嬤說她每次來台北城,看著都市郎,也會一時來想起空仔。

「你看……」下班時刻,人行颯颯,半盲的阿嬤怕走失,握緊我的手,瞇眼看四周,說:「共款!只是一个水噹噹;一个褲底破一空……攏佇彼自講自話。」

一 . 中心

小時候住的水底寮村,是台灣最南邊,屏東縣枋寮鄉裡的小村。阿公的文具店開村中心最繁華的三角仔。文具店不只賣文具,還肩負著一些其他的任務。

筆墨紙硯定當有,齊齊擺門口左方顯眼玻璃櫃內;髮夾胸花得備著,太太小姐時不時來問新貨。當年流行的尪仔標一大落;鮮豔欲滴的柑仔糖一大桶。兩、三件豔紅毯子放櫃上,熟客來,阿嬤招呼,誇毯子好。人客說知影,欲買做嫁妝。說頂擺吃喜桌,主家就掛壁上,紅又大方,一張一張禮金真澎湃,用大頭針滿滿別上頭,足有面子。

毛毯利潤不高,是寄賣的。阿嬤說莫要緊,替人辦嫁妝是功德。

不只毛毯,店口右方木櫃上的童書也是寄賣的:《七俠五義》、《白雪公主》、《穆桂英》……書裡人都一個樣:白雪公主穿了戰袍就成穆桂英;廖添丁裝個鬍子也就是關雲長。我一直以為這些主角都同時代、同國家,像水底寮村裡,大家熟。隔壁阿婆的孫子老往店裡寄放,整天和我坐地上看書。阿公怕書舊了,難賣。阿嬤說莫要緊,讀冊好!讀冊出 人。

文具店隔壁是三叔公的 仔店,責任更大。南北雜貨、東西什碎;紅豆綠豆白米黑糖、彈珠汽水米酒頭仔……附近庄頭都靠它。

再一小段,進菜市場。入口是賣黑糖糕的阿桑,再過去是賣紅龜粿的阿伯,再進,才是豬羊雞鴨魚肉攤。

文具店到市場這條路,我四界趖,從不怕迷。

空仔也是。

二. 空仔

後來,讀到「邊緣人」。

書上說這類人分兩種:有人鬱鬱;有人傲然,共同處是都在團體邊緣站。

空仔是哪一種?

他四季都穿黑厚大衣,垢汙滿身。不理人,人不理他。若停黑糖糕阿桑前,被趕;停紅龜粿阿伯前,也被趕,說他影響生意。

仔店的三叔公不趕。

生意太好,出入驚人:工人扛貨、商家辦料、客人零買……討價還價,黑鴉鴉還鬧哄哄,誰能理他?憨憨的三嬸婆人好,店口大麻袋抓一把白冬瓜糖條、黑方糖塊,叫他「去彼邊呷」。

文具店的阿公也不趕。

不是不趕,是根本沒看見。受日本教育的阿公元氣真足,若不起身招呼客人,定然埋首帳簿。不知哪來那麼多帳要記,這簿換那本,蠅頭小楷寫不停。

阿公的字是真的好!過年過節寫對聯,生子升遷紅白帖……方圓幾里都找他。

阿公曾拿中學時,日本先生賞的字典給我看。說足感念!先生不僅教讀寫、還講天地理。來閑坐開講的伯公說阿公秀逗:「咱受人統治,啥物好思念?」阿公說:「話不是按呢講!有恩,就有恩!統治不統治,啥物關係?」

講著講著,阿公問我:「你有佩刀無?」

那年我剛分發去教書,是孫子輩裡第一個當老師的。多年來跟池府千歲王爺公許願,希望我當老師的阿嬤好歡喜!要我記下王爺恩,好好去教冊,莫讓囝仔像空仔,瘋一輩子。

阿公說阿嬤黑白操煩。做先生,教冊是本分,哪需吩咐?重要的是……阿公鄭重問:「汝有佩刀無?」

佩刀?幹嘛?

阿公說日本先生真威風!騎大馬、佩長刀!囝仔乖、像老鼠。

「做老師沒帶刀,如何管教?敢有威嚴?」阿公說得眉頭皺;我聽得放聲笑。

我跟阿公說這年頭無人騎白馬、帶把刀。阿嬤說阿公頭殼歹,教囝仔哪需要刀,囝仔不是豬狗牛!好好講便是,囝仔哪有生落來,就歹耶?攏嘛係大人帶歹去。

我喜歡阿嬤。

讀再多教育理論,只讀入阿嬤的話──攏嘛係大人帶歹去。

三. 邊緣

或許,我是邊緣人。

二十多年教書路,走著走著,走到升學邊上了。

中心是什麼?

我走,也帶孩子過。

中心處,鎂光燈閃,如晝。爭相報導:這校滿分醫科榜單多少人;那人如狼似虎說成功必殺技。讓孩子更優的傳說,狼煙四起;成功者的微笑奪目,燦然不墜。

而「悚然」都不足以形容。

當我從燦然移開,望四周看去時,那半黑半灰裡,進不到主流的孩子,惘惘行走的身影,實在太像空仔。

我對惘惘的身影都好奇:孩子的、空仔的……「哪會變做這款?」我問阿嬤。

阿嬤說空仔是有錢人子。不知真假?說是原來巧巧,但一心要尋師,學飛簷走壁。家人不肯。他弄雙鞋來扛,那鞋重如石,步步難行。我見過野狗吠他,他走不快,狼狽揮趕。

空仔說如此練去,輕功必得。

功有無練得?無人知。空仔瘋了!大家倒有看見。

「可憐……」阿嬤說好好人,煞來變這款。

「可憐……」我跟阿嬤說,讀冊囝仔也有這款故事。

多少孩子曾起念,又多少孩子自斷念。起落之間,是大人好心指點明路,諄諄善導的言語;是孩子乾脆放手不管,隨人安排的安靜──只是當大人言語多了點私心,那孩子安靜就少了分安然。

然後,漠然升起。

我試著要讀那些眉目裡的漠然:念究竟出何地?意又欲行何方?

這一看!好遠!

而且,久看遠、老花眼。近看考題、細數排名,老跳行。

孩子說莫要緊,自己看得到!

自己看,就得到!是這樣嗎?看得什麼呢?

看得嘰嘰喳喳,神煩氣躁的女孩,心底怎蹲個嫌東怨西的娘?難怪她煩躁!除非能把心清理,還得請娘回她自身裡。否則就算嘴能閉,心若壅塞,煩躁往哪裡去?

看得靡靡欲睡的男孩,肩上怎老扛個喝了酒就燒炭的爹?難怪得閉眼,要擋那炭熱啊!除非能引他見,擋的是自己路。否則,叫醒他,也讀點書,那眼即便睜著,心還是睡著。前路一片,糊!

看得講台上的我,怎老往台下坐去?支著頭,還傻著聽自己講?那個我正說什麼呢?她說:「這課考這個。」又緊著說:「但真說的是那個。」她說:「這裡晦暗。」再趕著補:「但細看,那裡透著光。」

她自說自聽。有時聽得心專,身子刷地散形;說到心喜,呼吸出入單一:一呼一吸、一說一聽,心開、再開……講錯也不緊張,反歡喜,和標準答案講錯時不一樣,只想下回,快跟孩子說發現。說上回的什麼什麼,應該是什麼什麼。

不一樣的還有:孩子聽這些時,竟有安然。

好奇的我往更邊邊站去……那邊上雖暗,光竟然還有一點。藉著那光,看進灰黑裡啊!居然不只惘惘身形,還有提燈人定定在行﹖﹗一些大力行者般的教育前輩們,早離了中心、還行過邊緣、火炬持著、要往暗處再暗處,探底去引人了。

我承認力弱;卻知心在起。

沒打算離開;也不想往中心去。

邊緣上站立,勇氣其實匱乏;但有些微。

「攏嘛係大人帶歹去!」一句,鐘鼓提念。

「囝仔哪有生落來,就歹?」一句,盤繞在心。

還記得有一次,幫阿嬤買冰給空仔。

那天,大熱。空仔裹著大衣,蜷在對面枝仔冰店旁電線桿下。竹椅裡,阿公正睏中晝,蟬聲寂寂,電扇無奈,轉頭吵人,怎麼吹也不涼。帶著我顧店的阿嬤說:「去買冰。」說一枝給我,一枝給空仔。還沒睡熟的阿公聽到了,輕斥一句:「討債。」阿嬤不理阿公,說賺山賺海,不欠這一角兩角!

阿嬤阿公都勤儉。但阿母早死,十八歲就嫁人,常得偷攢食物,餵養娘家幼弱弟妹的阿嬤,比阿公更知貧窮的難堪。教書前,阿嬤還教我:「若有人無錢讀冊,你偷偷叫伊來問,要細膩,莫傷囝仔心。」「若真正可憐,你來佮阿嬤講,我有藏私奇錢,咱做多少、是多少。」小學都沒念的阿嬤說得好得意。

那天,穿阿嬤用剩布做的鬆垮垮雞籠衫的我,拖鞋趿著,趴搭趴搭過馬路去買冰。阿嬤在路那頭看我,空仔在路這邊看我。我走去、給他,他接去、吃了。我捨不得吃,跑過馬路,大聲喚:「阿嬤來呷冰喔!」

喜歡和學生閒聊的我,偶爾會聊起這個幫阿嬤買冰,自己也得冰吃的快樂記憶!

摸不清教育要變到哪去的我,倒是牢記著阿嬤說「做多少、是多少」時的神情。

四. 人在

也或許,我們都是邊緣人。

空仔是村子的邊緣人。

空仔邊走路、邊講話。指天指地,彷若與天能通。說到怒起,三字經來;說到樂處,倒地狂笑。有時一指書空,或圓或方;有時指在掌中,畫字畫圖。彷彿四界天訊齊來,不及收……人說這瘋子。

城市裡戴耳機講手機的人,阿嬤說真像空仔。

都市人邊走路、邊講話。錯身時,四目也交接,笑意滿臉堆。但眼裡的笑、嘴裡的話,才不予眼前的人,都給去看不見的手機彼端。都市人不怒也不喜,雖對面而坐,但各自俯首。iPad各持,食指各滑。有時指移疾疾如律令,原來千百簡訊正來,不及收……人說這潮流。

都睜眼,都不見當下。一群的時候,叫潮流!一個的時候,是瘋子?

會否?不懂空仔胡言亂語的,把空仔當生活邊緣人;自言自語的空仔,卻看言不由心的,是生命裡的邊緣人?

會否?擁有繁複網路的,把庄腳阿嬤當生活邊緣人;單純世界的阿嬤,卻看都市裡茫的,是生命裡的邊緣人?

會否?主流裡功成名就的,把非主流當生活邊緣人;尋著天命隱去的,卻看紅塵裡混的,是生命裡的邊緣人?

時空彈指,也許瞬變;空間多度,會否游移……誰,是真正邊緣人?

一輩子賣文具的阿公,說起他的店,還是傲然。

說是「雖然不比大都市店,但在彼當時,多少囝仔用我的紙筆,考第一名。」話當年勇的阿公,和說著「做多少、是多少」的阿嬤真像!一丁點事,做一輩子,不必鎂光燈來照,也沒得頒獎表揚。實實做過,老了,再提來講,容光還要煥發!

三叔公過世,店交長媳。阿妗說她想過加盟超商,幾次思量,決定不要。說是「裝潢彼款,人客勿敢入來開講,就害囉!」「攏是老顧客啊!慣習慣習,大家歡喜卡重要。」早當阿嬤的她,眉心一處觀音痣,愈老愈安然。

我好像懂,又好像不懂這些煥發與安然。

我只想把較大心力從成績裡分出,實實去說生命中的悲喜來去;點點試證書本裡的說法真假。風風火火的教案,沒了;確確切切的希望,升起。每年看那些從不知名的生命河裡,流啊流啊……流到眼前的孩子時,老揣著想:能一把抱起嗎?一時片刻也好。

或者能提供點什麼?

或者,也提供不了什麼。

一如兒時,阿嬤哪提供我知識理論了?全日只領我做家內雜事。我跟著阿嬤,跟著跟著,長大了、讀冊了、當老師了……偶爾生命將將陷落之際,才看見:阿嬤帶我飼雞飼鴨煮三餐的記憶,原來會一時暖上心頭,喚我清醒;阿嬤說完廖添丁說白賊七,大眠床上哄我入睡的幸福,居然能嘩地湧入百脈,拉我起身?!

或者,我也是自言自語的空仔。

但我無能傲然,也沒法鬱鬱,淨想人在邊緣,做點什麼吧!曾憤憤罵「中心再繁華,無心就是偏」的我,不見了;靜靜看著「邊緣雖寂然,有心就是人」的我,在這裡。

在這裡看著中心邊緣,看見舞台各自在。

在這裡看著各家自唱,看見原來「唱多少、是多少」!!

阿嬤說對了。●

【評審意見】

刺穿虛浮

◎阿盛

描寫一般認為的小人物的微小人生事,卻自有不落理論俗套的大氣量。

對於「主流與邊緣」、「新潮與舊習」的詮釋解析,頗為深入,相當精采。有熱情的底蘊而無激憤的語詞,幽默的筆調,諷喻手法恰到好處。

人物刻畫亦甚可觀。藉由阿公、阿嬤的行事為人,帶出現代社會的虛浮人生觀價值觀;幾句庶民尋常話,便足以一針見血地刺破所謂「中心」概念之滑稽無謂。作者剖析他人同時自省,點明現行教育方式的矛盾,精準有力,確實能夠牽引讀者延伸思考。

結尾乾脆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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