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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風雨小徑

2013/02/20 06:00

圖◎唐壽南

◎王盛弘 圖◎唐壽南

之一:風雨小徑

那條步道殘破不堪,通勤的最末一段路我走上它,腳步通常有點急,我提醒自己著意放緩,但仍需一刻鐘時間,從下車到打卡。

在走上那條步道之前,我起床,收拾儀容,出門徒步到捷運站,轉搭火車;很幸運地我的工作開始於午後,可以花一點時間慢悠悠醒來。火車上我吃午餐,有時等車時間就解決了它,車上十四分鐘翻幾頁書,將待辦事項從行事曆的這一日謄抄到下一日,或索性闔眼繼續早上未竟的夢;夢境是不可能再度召回來了,只是花些時間讓它淡出。

然後我走上那條步道,那條殘破不堪的步道。

辦公室遷到郊區城市這一年,我感覺到剛度過的那個夏天比我所曾經歷過的任何一個夏天都要更熱,而冬天的冷法也是沒有過的;果然報上說我們剛經過了一個四十年來均溫最低的1月,又經過一個均溫最低的3月。最冷與最熱,經過了我,還有雨,暴雨,還有風,狂風。

但我仍喜歡走在那條步道上,冷與熱、風和雨,以及麗日風和的一刻鐘。

步道右邊隔著挨挨擠擠腳踏車摩托車和汽車的是大馬路,車輛呼嘯而過,清道工人穿螢光背心揮著竹掃帚將塵沙與落葉從這一季掃到下一季;步道左邊隔著矮牆繼之以高牆的是鐵軌,牆下有一窄窄的綠帶,窄窄地胡亂長著酢漿草車前草大花咸豐草昭和草雷公草芒草牛筋草紫花地丁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草本植物,平常時候看著只是一片綠,高高低低深深淺淺,一伺花開便各自突顯。

可惜每過一段時間,野草及膝忽地讓刈草機給剃了平頭;也不可惜,很快地,草們又參差踴躍冒出頭來。

草裡有螞蟻忙碌,蚱蜢飛跳,毛蟲趕路難道牠也有個目的地?還有白粉蝶、蜜蜂、蛞蝓;有次我看見一條小蛇,死掉了的;小水漥裡有蝌蚪,不知是青蛙或蟾蜍的童年?

日光和熙時我佇足步道上,摘下眼鏡,仰頭閉眼曬會兒太陽,感覺身上彷彿幽靈附身的寒氣緩緩被帶走,濕氣蒸發,風經過了我但不留駐,平日緊皺如糅成一團的茶葉慢慢舒展開來,重又行起了光合作用。

走在步道上,嘴裡常哼著歌,有時哼出聲音,多半時候並不,「關於我,關於我,你知道什麼」,常常哼的就是這一首:「我的快樂,我的憂傷,我的理想和寂寞」,儘管歌詞簡單,但我仍很少不零零落落。大概也哼些別的,不多時又自動校正頻道:「關於我,關於我,你知道什麼?我的來頭,我的去處,我的過程和結束」。腦際浮現的是年輕男歌手的版本,濃釅如用了華辭麗句寫文章,朋友拿另一名年紀稍長女歌手的唱片播給我聽,隨興清淡。

關於「我是什麼」的永恆命題,是該自苦自虐地問?還是風輕雲淡地問?

捷運站陸續通車,一年後通勤有更快捷的方式:徒步、搭捷運、轉公車,公車站牌就在辦公大樓對面。我改變了上班方式,似乎時間得以更完整運用,尤其捷運上半個鐘頭可以完成許多事。但過了一段時間後,我又常常回去走那一刻鐘的路。

因為不再在那步道上每日午後走上一刻鐘後,我發現──過度敏感、脆弱的心理臆測說來像樁醜聞──有時同事同我說話,我似仍佇停在早上那個驟然抽身而出的夢境,有時接起陌生人來電,幾乎就要因為一些雖說不合理但實屬枝微末節的要求而與對方沉默對峙,或僅僅只是,呆滯。

住家、捷運、公車、辦公室。離開一個空間,經由兩個移動的空間運送我到另一個空間,我宛如身在生產線上被加工著,從這一年移動到下一年。關於我啊,也許走在殘破不堪步道上那一刻鐘,暫時自生產線上逃了開去,最是完整的我。

之二:大眾浴場

搭捷運轉公車,背離著市廛而去,緩緩爬坡,種在地面的綠樹漸漸比種在地面的房屋多;繼續爬坡,道路邊沿有三五老人拄杖下山,身後黑影子貼在柏油馬路上亦步亦趨,聽不到他們笑談些什麼,只看見胸部起伏,鼓盪一山芬多精。

每隔一段時間──夏日或許間隔久些,冬天肯定密集一點,我搭上同一條路線班車,上山泡溫泉。門票交給門房,鞋襪交給鞋櫃,我褪去外衣內衣脫掉長褲底褲,一身光裸交給蒸氣瀰漫一池溫泉,四十三度C。

並非貪戀種種廣告傳單上宣稱的療效,而只是想將自己的赤身裸體託付給光天化日。山本耀司說:「對我而言,衣服其實就是一副鎧甲,它能在他人不懷好意的目光下保護你。」像貓展示柔軟的粉紅腹肚,卸下心防,我暴露自己的最私密,示弱。

多半選在假日午後,最好有陽光薄薄,我隨著日頭的偏移而挪動位置,臉膛與胸膛,左手與右手,陽光穿透水面,腹部與私處盡皆浸沐於光中;調轉方向,頸項與後背,腰部與臀部,右腿與左腿,向陽陳列。我閉眼細細感受日光觸感,直至膚表微微發燙,浮上淡淡粉紅如有酒意。

日光如酒,蒸氣是催化劑,哄得人昏昏欲睡。池子裡泡著的、岸上坐著躺著的,卸下衣物也是卸下武裝,眉目線條緩和了,身體輪廓也趨於模稜兩可,經過多少年多少事的折騰,個個都像穿戴了一件不合身的皮囊。美醜也分階級,那又如何呢?來到此地,臀上的胎記腿上的疤痕胸前的痣腹部的前女友名字刺青任人瀏覽,下體包皮割過或是沒有?噓,不要說。

祕密交換祕密,彼此結成同盟,人與人的競逐與攻防,穿上衣服再說。

在我常去的那個大眾浴池,高高木牆上洞開大大幾扇窗,站立時下巴恰在窗框下沿的高度。牆後是一道荒溪,河床上大小石頭纍纍,沿溪有山徑蜿蜒,緊接著坡度驟起,山坡上幾棵雀榕樹冠廣袤,間雜細瘦相思樹。我常望著這一片樹海發愣,心中生出許多想像,想像林間飛來羽分五色、拖曳長尾羽的美麗鳥兒能說人語,想像猴群就住在山稜線,浴場打烊後,猴大王率眾穿窗而入,泡溫泉。

想著想著,我成了猴群裡的一隻,成了有長尾羽的飛鳥。

也曾趁寒流來襲,把自己埋進溫泉像退潮後貝類埋在沙灘深處,空中微雨飄搖,山風咻咻趕路,愈是冷冽愈是覺得過癮。

寒冬裡曾經有過,夜空中爆出花火一朵又一朵,眾人都仰頭張望,我也不例外,但隨即收回目光,凝視水面光影無聲晃動,那個瞬間,這擁擠著高矮胖瘦各種形態肉體的池子裡,因為所有人都抬高下巴,將視線射向空中,心思也在遠遠的他方,這池子一時之間好像被棄守了、被淨空了,只剩下了我,自己一個人的大眾浴場。

是不是很多時候,生活如常過著,行走坐臥依舊,但是我們並不在現場?

儘管已有這樣的覺悟,我仍管不住自己地哼起了「帶我離開這裡,到一個被遺忘的小鎮,我只想靜靜地和你相愛一生」。「你」在哪裡呢?管他的,流行歌曲裡總有一個「你」是曾經愛過、正在愛或想要愛的人。我明白,老是不由自主哼起這首歌,為的是歌詞的前兩句,像一個病灶對應一個穴位,一針灸下,似有感應。

花火已經蔫熄,身體們回到池子裡,喧擾就是證據。我起身,離開水池,沖澡,著裝,走進風雨,讓夜色吞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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