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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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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深 圖◎唐壽南
他以為就要落雨了。牆壁在冒汗。螞蟻正搬家。
他心裡叨念著待會兒要提早出門，以免遇上車塞行阻，要遲了。
轉身踅入廚房，點火燒水，拉開冰箱冷凍櫃，掏出上週末親手剁切白菜、拌餡、醬醃，一隻隻手工捏握成的粉白餃子。再拿刀背拍碎幾顆飽實蒜頭，撒在斟上醬油的碟子裡，看它們漸漸被淹浸成同色。
水在鍋裡慢慢地咕嚕嚕，他彎身自廚屜撈取出茶罐，伸手撮捏出一把，擱進杯裡的濾網，備候著。
好好下頓餃子，仔細調理一碟蘸醬，再啜幾口釅茶，這就是所謂的講究生活品味罷。他自尊自傲地浮想著，嘴角彎揚出若有似無的一抹微笑。
這時篩濾進草綠紗窗的天光彷彿又黯淡了些。他垂首覷見流理台的磁磚縫裡，積膩著黃滋滋的油垢，順勢拿起菜瓜布反覆來回擦抹，直到手隱隱發起痠，那更底層的陳年髒污猶頑強地黏附著，他舀水稍沖洗後，決定歇手，到此為止。
水沸了，鍋裡掀起白浪。胖餃子在裡頭挨挨擠擠翻身浮滾著。
四周靜極，已是夏末，即使偎靠在山坡林邊，再喧鬧的鳥噪蟲鳴也漸漸停擺了。窗外那株玉蘭，是初搬來時他親手栽下的，這些年偶爾還冒出幾朵清潔的花苞。若有似無的香氣，這時正流蕩在密雲欲雨、欲放還收的悶燥空氣裡。
這合該算是平穩安然的日子了。他站在爐前發著小獃，突然意識到一種說不出的適意。
萬事萬物都好，人平安。唯有──若真要有什麼，即是近來物價愈來愈精貴了。他常常得邊緊扣花費，邊暗自盤算。而且聽說最近菸與油價又要調漲了。
每兩週一次，他總要上一趟大賣場，買下整整兩個星期的必需品：他站在架前仔細估算捲筒衛生紙與平板衛生紙哪種划算，A牌與B牌白米的價差與口感，而且始終維持用香皂洗澡，而自然略過那些目不暇給的沐浴乳洗髮精洗面乳，他每夜自己搓洗衣服，水晶肥皂一塊可以用好久好久……──差不了幾塊錢吧？妻總是這麼說，邊說邊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現實生活就是這樣，不儉怎麼行？他私自堅持著。照我的準沒錯，他告訴自己；之後，妳會知道我是對的──也暗暗告訴妻。
他坐在跟屋子同等歲數的老沙發上，安靜地把水餃吞下肚，抹嘴，滿足地靠臥在椅背上，喝了幾口茶。但就在緩緩起身時，一陣張狂的痛自腰脊傳遞上來。真的有點年紀了，近年腰背隱隱地衰痛著，尤其每逢天候陰雨，更明顯意識到那五臟六腑的存在。
慢慢洗淨了鍋碗杯筷，把它們全倒扣在一只老舊碗櫃裡，安靜淌淚。
他拿著昨晚剩的炒飯走到前庭，喚來小白，踢了踢角落的黃色塑膠寬口碗。碗裡已有些乾硬的飯粒上還爬著幾隻小螞蟻，他蹲下來揀段樹枝，將牠們一隻隻地仔細撥送到一旁的草叢裡。
小白埋首吃得津津有味，頦骨頗有節奏感地前後抖動著。昨晚的魚太鹹了，從超市買來的便宜盒裝鯖魚，洗淨抹鹽後扔進烤箱，吃時才發現是早已鹽醃處理過的鹹鯖魚。但小白一點也不介意，食完後還伸出長舌咂巴咂巴舔洗著碗底與牠的長嘴頰。
朝簷前的藤椅坐下，手伸進褲腰袋裡掏呀掏地，掏出已壓得有些扁的藍色菸盒，敲出一根菸，用打火機點著。深深吸一口，再緩緩地噴吐出菸圈。這時一陣來不及壓抑的劇咳從喉嚨嗆出來，震得他全身搖顫顫。看來真的得少抽一些了，他邊望向烏鴉鴉的天色邊告訴自己。
雨快下了，抽完這根菸真的得出門了。
他不愛遲到，應該說，他一向規矩。上學、交課業、覓事、結婚、攢錢、置屋……從來，該做與不該做的、應早或遲的，他自有底。就像小時候跟姐姐玩跳棋，他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往哪兒走，為何此路不通？何時該長驅直入、何時要拐個彎停個步？這一路下來，不曾發達風光，倒也平順。
就像這十幾二十年來，每個工作天的午后，他都站在廠裡那爿已有些斑駁鬆弛的橫幅木質台邊，有些瘦癟的腹部感受著覆在桌上的玻璃片的冰涼感。
他專心一致幹活，仔細對付眼前繽紛花綠、瑣瑣碎碎的紙張與版樣。額上的衰老燈管熒熒發閃，背後印刷機轟轟轟巨響著，但他總能不受干擾地完成一件件工作。
──這是我們廠裡的台柱，又快又盡責。老闆常拿下頦點點他，對來訪的顧客或親友這樣誇譽。
──如果少了你，我們可怎麼辦呢？每月發薪或歲末領年終時，老闆娘會緊握他的手，眼裡彷彿噙有淚。
他的技藝備受盛讚，他經手完成的稿上，始終不留汗漬，不沾膠與墨，快又好，永遠工整光亮。他偶或暗自得意著。尤其更早那幾年，老闆接了許多新進大賣場的廣告單，多少光采炫麗的DM或宣傳單，都出自他手！那時節，是廠裡的黃金時期，更一度教他走路生風。
但他可從未驕矜過。他還是謹守分際，未曾稍懈。日復一日地，每天開著車循固定路線上班、按時打卡、勤力工作。他堅信，就像身上穿的衣裳，只要規規矩矩、不糟蹋、不浮誇，就可穿得久、走得遠。
工作如此，婚姻也是這樣的吧。
他跟妻，結縭二十年了，再有什麼吵嘴不愉快，只要能容忍接受，到底要牽手走完下半輩子啊！夫妻倆，自婚前即一起打拚，同受風寒吃苦頭，從摩托車進階到小汽車，也把城裡租賃的小公寓換成現在的郊區小透天厝，怎麼看，都該是苦盡甘來、有收有存了。唯一遺憾的，是沒能有個一兒半女。不過他早看透這是命運使然，強求不來。
他也自詡未曾出軌背叛過。妻是唯一，他一向以為。
妻的腕窩，妻說話時慣有的手勢，妻微啞的音質，妻在惱怒時氣呼呼走路的姿勢。這些，對他來說，都跟炒菜撒鹽巴、睡覺前刷牙、固定對統一發票跟買彩券一樣，自然而應該地存在著。
如果，他真有個什麼，也許就那一回吧，那僅有的一回。
羞赧的微笑，伏貼在耳際、總是用玳瑁髮夾別出小公主模樣的中長髮。那女孩，是廠裡最鼎盛繁忙那時，老闆雇來幫忙處理簡單帳務與雜事的。女孩看來很是乖順。隱隱肖似年輕時初識的妻。
他記得那時，他得空抽菸時常若無其事地踱到辦公室外，偷覷女孩低頭寫字講電話的側影；也還記得女孩踩著單車幫老闆娘上市場買菜時甘願順從的神情。那不精明甚至還有點憨的模樣，教他忍不住要多關切她兩眼。
女孩，曾經讓他心裡的沙洲燃起一把小小的火。
但也很快就熄滅了。女孩突然就不來了，而他也很自然地又恢復抽菸時獃望著廠旁那片相思樹林的習慣，上班途中，也不再因為想見女孩而突突突地心跳著。
就那麼短暫而唯一的一回，再沒有了。
把菸蒂彈在小草叢裡。現在，他左手無名指上還牢牢套著婚戒。渾實的純金色澤，彷彿微黯的日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戒面上，也像是把這二十年的光陰都吞忍住了。
記得當初買下這房子時，妻猶是那副嬌俏的活潑模樣，嚷嚷要在院子裡養雞，種一蓬蓬的玫瑰與香草。現在，房子舊了，土也荒了，他偶爾還拿著大剪修剪樹葉，但早不養花了。
妻與他都老了。而老去，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事。
洗澡時脫掉衣服，他看著自己的身體，已漸漸鬆弛發皺的皮膚上，開始浮現淡淡的淺褐色的斑。但老這回事，也是極自然的，在擰乾毛巾、仔細抹著愈益凹陷的臉頰時，他對鏡裡說道。
即使老，他還是每天穿上洗得清潔的襯衫，仔細地用皮帶把身軀與襯衫紮束起來──而這又更顯他的瘦。記得妻之前還曾經埋怨過他的瘦，埋怨他多年如一日的襯衫。妻總是埋怨，埋怨這、叨念那。
──為什麼你總是不明白。我說過許多次了，我不喜歡你這麼做。
──難道你就不願意多幫我想一點嗎？這麼多年了，從來就是這樣。
有時，他委實不明白妻。他知道生活中磨擦難免。但與其口角，他寧可選擇沉默。
就像他知道最近小劉常在背後碎念他。他聽出那話語的尖刺，但不會把那刺挑出來。
──是啊，現在是電腦時代了。老舊的那一套早該丟棄了！小劉對來探訪的新客戶說。
──咦，這個這樣做就行了啊！天哪，難道你不知道嗎？小劉對坐在電腦螢幕前的他大聲嚷道。
這些，他盡量不擱心上。他知道老闆敦厚明眼，不會不顧及他多年賣命，且從未曠過一日班的拚勁。而且，他從來也不跟人瞎攪和或編派是非。
用腳把菸屁股三兩下踩熄，輕輕踢飛進身旁的陰溝裡。自己安分守己、平平實實地度過了四十五年，接下來的幾年還有什麼好怕的呢。他拍拍衣襟，進屋取了傘與夾克，熟稔地轉身把自家大門上了鎖。
人生不過就是如此。像自己現在唯一的樂趣，就是每個禮拜買上幾張樂透。而且還發明出幾套獨門的計算公式。每天早晨，快快翻過愈來愈厚、也愈來愈不知所云的報紙，停在最後那布滿數字與符號方格的版面，拿出紙筆，速速記下幾筆，勾出幾個算式。等心裡有個底，他仔細把紙頭摺好，平整整地收攏到口袋裡，得空時再拿出來端詳。
這是他的儀式，每天都要做一次，有時臨睡前，狗餵了，門掩了，大燈熄了，人卻還醒著，他會把這儀式再依履一次。
他滿意自己這小小的寄託與想像。當然，年輕時候他也是有過遠大抱負的，但隨著年紀日增，他也絕不做個眼高手低、認不清現實的人。況且，他又不像一些同輩親友，這幾年陸續離開工作，跑去開計程車。對他而言，那幾乎是半放棄了。
他明白自己並不全像妻說的那樣，但他不願再多做解釋。他尊重妻。
暗雲更加低迷，的確已是有點寒磣的夏末初秋了啊！小白見他要出門，在身邊繞來踱去。現在只有小白最理解自己了，這隻老狗還真通曉人事，他心想，尤其最近不知為何忒愛依隨著他轉。平常小白是滿社區地跑，招呼的、熟絡的人比他還多。不像他，偶爾在社區後山走踅一圈便微喘，見著人也總是略略顯得侷促。
發動停靠在矮牆邊的車，他熟練地轉動方向盤，下坡，出社區大門，繞過堤道，上了往市區的高架橋。
兩旁聳立著圍籠，像是把車輛逼仄在一條窄小的腸道裡。此時，終於，擋風玻璃上開出了一朵朵暈白的水花。愈下愈快，愈來愈滿，直到完全包覆了他的車與他。
他完全被圍困住了，但仍勉力地往前駛去。
他其實忘了，他已經不需要走這條路了，自從昨天傍晚臨下班前，老闆把最後一個月的薪水遞給他後。
就像他忘了，那天，出門的妻，說她要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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