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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有關清掃的問題

2013/06/30 06:00

◎廖玉蕙 圖◎龔萬輝

約莫是從十多年前起,因為外務逐漸繁重,我們便開始請人前來家裡幫忙清潔工作,一星期兩次。十多年下來,總計歷經三位清潔婦,其他兩人離開的狀況都十分離奇。

瑪莉

第一位是鄰近美容院老闆娘推薦來的外籍女子瑪莉,自稱嫁到台灣,尚未取得身分,不能在台工作,但為謀生,希望能夠有個兼職。我憐惜她為家打拚的心意,便讓她前來幫忙。

因為我們夫妻都在上班,也不想沒課時在家監督,擾人也困住自己,於是便將鑰匙交給她,任由她自由進出。雖然瑪莉對清潔工作顯然不甚拿手,她清過或沒清過,肉眼很難辨識,但我們都不是求全的人,知道有人來過,也就算數了。不過,有一天,我無預警地提早從學校回來,竟發現房內另有一位棕色皮膚的男士一邊站在外頭陽台鐵窗上幫忙擦玻璃,一邊和瑪莉親膩地調笑著。我趕緊提醒他小心、別摔著了。瑪莉沒料到我忽然出現,吶吶地用著菲律賓腔調的英文介紹,說是她的表哥也來台灣工作,那天正好休假,麻煩他來幫忙擦高處的玻璃。我雖然一向迷糊,卻還不至糊塗,一看他們彼此的親暱肢體互動,就知道二人關係更甚兄妹,那麼,她是有外遇囉!

我還沒想清楚怎麼辦。別人的家務事,該影響她的工作嗎?何況我也還不能確定。事情懸盪期間,我們舉家去一趟日本旅遊,沒料到,七日後倦遊歸來,竟發現瑪莉無端失蹤,遍尋不著,打她留下的電話,也無人回應。我們痴痴等候許多個月後,只好頹然放棄。一年過後,瑪莉忽然從菲律賓打來電話,問我們重返崗位的可能,我們才知道,她其實是落跑外籍看護,失蹤是因為被抓到遣送回去。既知如此,我們當然不能再以身試法了。

吳太太

就在瑪莉打來電話之後的一個月,鄰居又為我們介紹了一位吳太太。這位吳太太非常老實可靠,她來了之後,我們才確實知道瑪莉的工作品質實在不怎麼樣。吳太太很沉默,一進門就一頭栽入工作,相當敬業,地板是跪下來一塊一塊擦拭的,還經常用開水煮鹼塊,再用鹼水細細抹過,所以地板一逕閃閃發亮。經她整理過的家,晶瑩剔透,非但桌椅一塵不染,物品還井然有序,真是讓人耳目一新,且感受無限的欣喜,覺得生命就該如此昂揚。

吳太太聲稱她是文盲,沒上過學、讀過書,我當真了,跟她說話,用語總盡量務求明白顯豁。但有一回我們舉家南下,她居然能從電話簿上找到號碼,打到潭子老家轉達重要訊息,顯然她並非不識字。另有一回,兒子和我在〈自由副刊〉對談,以整版的版面呈現,我將它裱褙掛在書房。吳太太站在前面看了許久,跟我說:「廖老師!你好棒!兒子也很厲害哦!」我害羞地說:「沒什麼啦!」她眼眶紅了起來,說:「其實,阮大漢囝仔嘛係袂歹,讀東吳法律系,今年才考入台大的研究所。」

這下子輪到我大吃一驚,眼睛也瞬間熱起來。替她高興之餘,我進房裡包了個紅包出來硬塞給她,這紅包就在兩人間推過來、推過去的,後來到底下落如何已經記不得了。

經過這一回合交談,我偶爾會主動問起她的家庭狀況。她原本和丈夫一起做水泥工,後來體力不濟,才開始接下清潔工作。有一回,她帶了一盒巧克力糖過來,說是女兒在香港就業,回來給我帶的手信。然後,不多久,就聽說女兒結婚了。我們又包了賀禮,她也不肯收。我們就在午後的台北,偶或這樣淺淡卻溫馨地交談著,寧靜安穩。

其後,母親抱病來台北久居,帶了個外籍看護同行。吳太太屢屢跟我說她不做了,「恁已經有一個外傭,無需要擱再找人清掃,拍損(浪費)人的錢!」我總苦口婆心跟她說:「外籍看護是來照顧我媽的,不是來幫我清掃的。」她不服氣,她有屬於她個人的認知與堅持。當她打掃時,看到外籍看護閒坐沙發上,十分不以為然,說:「平平是替別人做工的,伊就坐遐(那裡)閒仙仙,實在毋是款(不像樣)!」我瞠目結舌,不知道該如何跟她解說。

一個月後,她也無端消失了!起始以為她生病了,但沒一通電話請假不是她的風格。我打了幾次電話過去,總沒人接。後來可能被我打去的電話鈴聲煩透了,終於來接了。她說:「我也年歲大了!趁汝這陣有人鬥跤手,我規氣來退休……廖老師!我知影汝人真好,歹勢辭我,但是我袂當不知輕重,汝著毋免擱打電話來了。足感謝汝這幾年來對阮的照顧。」她語氣堅定,我吶吶不知如何說服她,只能訕訕然掛下電話。

這之後的頗長一段時間,我們採取自力救濟,夫妻有一搭沒一搭地拖地、清洗麻煩的流理台,不時的相互打氣。然而,工作量實在不少,總有難以為繼的時候;這時,我們就喘息著,各據客廳的一個角落,用著溫柔的心情懷念著吳太太幫忙的日子。

接著,我們被朋友告知,有個專門做居家服務的單位,可以轉介專業的清潔人員。於是,W應邀前來。W和吳太太的風格大不相同,她的話多,我坐在電腦前工作時,屢屢得從工作中抽身出來,回答她各式各樣的疑難雜症。簡單的諸如:「請問你們客廳窗簾下方有一個小蟻窩,你知道嗎?」「你兒子房間的窗簾我可以拆下來洗嗎?」「牆上掛的畫作,我可以幫它們擦擦玻璃嗎?」複雜些的,如:「廖老師,我女兒要去推甄,你覺得○○學校跟○○學校哪一個比較好?」「廖老師,我朋友的小孩被學校歧視,他可以怎樣申訴嗎?」「老人家如果有些失智現象,該怎麼做?」每一個問題幾乎都可以討論個好幾個鐘頭。然而,我不行,我們彼此都有自己專業的工作,這些非我專業的問答題真讓我傷透腦筋。

她也不全然只是問問題,我發現她的人生閱歷豐富,對生活的細節頗有個人的心得,不時的,總會給我帶來各種不同的啟示與提點,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師焉」。譬如幫我們換枕頭套時,她會這樣說:「如果是我們家,這樣的枕頭早就丟了。你知道枕頭最容易藏汙納垢嗎?」在一陣窘迫後的隔天,我們只好抽空驅車直往百貨公司,一傢伙將家裡所有的舊枕頭全都給換了。晾衣服的時候,她很謙虛地問我:「廖老師!你這件衣服的顏色原本就是這樣的嗎?」我只好支支吾吾地回答:「不是啦!是以前洗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染到別的顏色。」「哦!」她什麼話也沒再說,只朝我笑了笑,可我敏感地覺得笑容裡暗藏了些什麼。她走了以後,我羞愧地把那件居家穿的、染了色衣服給扔了。她擦地的時候,只要抬眼看到我正要出門,必定可以從我身上找到一項以上缺失。譬如:「唉呀!你這件裙子的裙襬脫線了,你都沒注意到嗎?」或「你的圍巾要不要我幫你重新打一下?」或「你的褲管好像沾到什麼,我幫你看看。」或「你這件襯衫要不要脫下來,我幫你燙一燙?」清理浴室時,她會說:「你還在用這個牌子的洗髮精哦!聽說裡頭好像混了一種對人體有害的成分,我們家早就不敢用了,你沒看消基會的報導嗎?」清理咖啡機的時候,瞥見一旁的奶油球,她又說了:「現在你們還敢加這種東西啊!裡頭有反式脂肪喲。」

我確定她真是一個盡責的諍友,而且字字珠璣;但也同時了悟我真是個無知又缺乏警覺的村婦。有一天,她清理完流理台之後,特別跑到書房來提醒我:「你們家那口炒鍋用到這樣的程度,會不會釋出對身體不好的東西來?」我愣了一下,接口:「是啊!我早就想換掉它,卻一直沒時間出去買。」這倒真的是實話。她說:「聽說阿基師或于美人代言的都很好用,你可以試試看……我看你乾脆就買于美人代言的好了,聽說比較平價些,百貨公司的小姐應該都知道。」她的建議更具體了。

後來,我既沒聽阿基師的推薦,也沒買于美人代言的鍋子,買的是丹麥SCAN PAN出品的炒鍋。我還忐忑半日,唯恐W下次來的時候,不知道對這樣的結果,又會有什麼精闢的講評?更強烈害怕她會轉移目標,針對我們的房子提出針砭,屆時,我恐怕得跟朋友借貸裝修了。

在這樣喧鬧中,我不斷思念起安靜的吳太太,不知她近況如何?她還在工作嗎?身體好嗎?那位爭氣的兒子應該畢業了,到哪裡就業了?女兒的婚姻應該是幸福的吧?她偶爾也會想念我們嗎?常常在W來的午後,我會待在電腦前這樣痴痴想著。然後,有一天,我忍不住跟外子說:「我可不可以打個電話給吳太太?」「要幹嘛?」「不幹嘛!不能純問候嗎?」外子露出奇怪的表情說:「你這樣無緣無故打電話給人家,她會嚇壞的。」「怎麼會是無緣無故!想念不是個理由嗎?」外子沒說話,我也因此打消了念頭。

依照外子的說法:「你怎麼每隔一段時日,便發作一次?」我不時在工作忙碌後的空檔,拿起電話又放下。直到有一天累積的情緒爆發了,我氣憤地朝外子說:「我打個電話幹嘛得徵求你的同意!我打個電話又怎會嚇到誰?」然後,義無反顧地將已經背得滾瓜爛熟的電話撥出。吳太太一下子就接了電話,我不提防給嚇了一跳,囁嚅地問:「我是廖老師,我先生說我打這個電話會嚇到你,你有被我嚇到嗎?」吳太太在電話那頭聲音哽咽:「怎麼會!我太高興了啊!」我轉過身跟外子大聲說:「你看!你看!吳太太才沒被我嚇到!她說她很高興。」她告訴我兒子已經結婚,她不但做了外婆也當了阿嬤,平時就幫兒子、媳婦帶孫子……我們絮絮叨叨說著別後的種種。那夜,距離她不告而別已約莫四年。記得彷彿是個元宵節,外頭的天空煙火璀璨,我卻心情複雜地淚如雨下。

然後,我總算又能振作起來繼續接受W的提問與指教。然而,一個念頭在腦中隱隱滋生。接下來的這學期我放教授年休假,夫妻倆可能台中老家、台北兩頭跑。每次回台中,偌大的屋子清掃起來,常常腰都直不起來,忙上、忙下簡直吃不消。勤儉持家本該是守則,如今,在台北的日子少了,也許讓W一個禮拜來清掃一次就行了。然而,如何開口跟她說呢?我老想著也許她就拿這筆錢上會哪!

我跟外子商量著如何啟齒,說我休假了,打算自己打掃,順便運動健身?說我們常回台中,須在台中家裡另找一人清理而經費實在有限?說……兒子聽了,覺得奇怪,問:「你們又何必如此費神!只要跟她說明你的需求改變即可,哪裡需要交代改變的理由!」這話說來簡單,也不無道理,但執行起來,難度好高。你面對的不是一堵牆,而是一個充滿生活感的、有溫度、有表情的人。如果她瞬間紅了眼眶怎麼辦?如果她說:「完蛋了!我上的會還沒完。」又怎麼辦?如果她說小孩子在南部上大學,就靠這份工作租房子又怎麼辦?

可是事情總得做個了結!於是,找了個黃道吉日,決定等她來了就開口。電鈴響起時,我臉都白了。跟外子叮嚀:「這件事就拜託你了!我無論如何是不行的。」外子拍著胸脯應允:「沒關係!我來。」我又慌起來了,急急告訴外子:「請別在我面前說,我沒辦法看她的眼睛。」電梯逐漸上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口齒不清了:「我……我……我乾脆躲起來好了。」用飛快的速度,我衝進書房,關起門。

側耳聽到外子跟W寒暄了一下天氣,然後若無其事地說:「哦!對了!忘了跟你說:從過年後,廖老師跟我會常回潭子老家去,那邊也需要請人清潔,所以想跟你商量,看你願不願意一個星期改成來一次就好?」W毫不考慮地回說:「可以啊!」外子討好地繼續說:「至於你要一星期的哪一天來,你可以自行決定,我們都無所謂。」W說:「那就星期四吧!」天啊!事情意外的順利,不知道W的心裡怎麼想,但至少沒有眼淚,沒有猶豫,聲音聽起來感覺沒有很為難。我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真是個小人。一整個下午,我都低眉俛首,不敢直視W。

一星期少來一次的W,明顯變得沉默了些。我禁不住要很小心眼地猜測她或許是心存芥蒂的?外子卻笑我過敏。值得慶幸的是,她沒有像先前的瑪莉和吳太太一樣無端失蹤。不過,我真心盼望她能很快恢復以前的嘮嘮叨叨,那樣,我才能確知人生沒有我想像的那樣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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