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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3之1〉 苦楝坑

2013/07/07 06:00

圖◎唐壽南

【編輯室報告】

身為小說家鍾理和之子,鍾鐵鈞克紹箕裘,以廿四萬字篇幅,交織「農業」與「反對興建美濃水庫」雙軸,寫成長篇小說《家園長青》。除反映現實問題,小說也細膩再現美濃斯土的恬美與人情,本刊摘錄其中章節,今起三天刊出。

★★★

◎鍾鐵鈞 圖◎唐壽南

自從有記憶開始,張清士就喜歡山,跟苦楝坑更結有不解之緣,只要沒事就喜歡去苦楝坑。他也奇怪,為什麼自己不會像其他孩子一樣害怕魔神或鬼怪什麼的?以三位姊姊來說,她們就怕苦楝坑因樹木、攀藤、竹叢密布而產生的陰森,每次去割豬菜、挑柴、挖地瓜、摘樹豆、拔花生什麼的,必定要找他一起去。父母也多次說過,遠從他襁褓開始,只要帶去苦楝坑,他就睡得特別香甜或玩得特別愉快。「阿清係山精」,這是父母最後的結論。所以,每次父親要入山──也就是駕牛車要一小時,跟母親步行需四十分鐘,而父親騎腳踏車只要十幾分鐘就可抵達的苦楝坑──他總是要跟。原因是父親僅念句:「捋食宕人工。」(注1)後,多半就不管他,他可以拿彈弓射鳥,或溜入溪中捉蝦摸蟹,也可以爬樹、採果子,像是飯榛波(注2)、鹹梅仔樹籽(注3)、烏螢屎(注4)、紅籽山林菝……沒有鄰居小孩來搶摘分食,他與父親能盡情享受;如果時間可能停留久些,父親多半會帶番薯飯糰,有時則帶些米再挖番薯在簡陋的草寮煮,如果再配上他抓的蝦子或烤他射下的鳥雀,那更是極富野餐情趣的。他就是在那裡認識住在離玄元寺旁約二百公尺伙房的阿慶和阿通仔等幾個堂兄弟姊妹的。阿慶家到苦楝坑走路只要二十分鐘,有時阿慶他們也會陪著一起去苦楝坑玩。等到念公學校時,竟然阿慶跟他同班,這下子他更樂於去苦楝坑了。當然,那時可不像現在左右兩邊整個山頭都是他家的產業,他們僅擁有父親買下的靠溪邊五分多的沙埔地,除了長年種植番薯外,還輪流種番豆(注5)、包黍(注6)、樹豆等雜作。

荔枝,就是在那段隨父親進苦楝坑時,第一次看到、吃到並深深喜歡上的。他始終忘不了第一次見到紅通通荔枝時的驚奇。

大抵是吃過五月節的粽子了,連續幾天下雨後的晴朗日子,當陽光照耀大地,藍天襯托綠樹,他斜坐在腳踏車把手跟車座間的連桿上,母親則坐在後座的載物架。

那時還沒有瀰森橋,除了涉水別無他法,「路」就在距離被稱為「石籮」的藍色深潭底下約三十公尺水流較為緩和的地方,路標就是上下兩側堆疊有可以跳躍的石頭。過河時,父親捲起褲管扛起腳踏車走在膝蓋深的水中,右手握住他的手,讓他一個一個石頭慢慢跳躍,母親則緊跟在他的後面。過了五十公尺寬的河道,牛車路沿著瀰森溪畔闢建,路的右邊是河岸,長著雜草、竹叢、菅草,雨後的河水高唱著呵呵的歌聲;路的左邊開始直到大、小鐘山間,除了三家相隔幾百公尺的住家外,全都是黃澄澄的稻田,有部分已收割,有的正在割。父母親向割稻的鄰居招呼問好,他的眼光則掃向樹叢搜尋山林菝或鳥窩等有的沒的。走完溪畔道路,便到了寬約廿米斜交流入瀰森溪的支流山豬寮溪,必須穿過山豬寮溪所埋設的有涵管的水泥浮水橋,才能銜接對岸的緩坡道路。只是雨後,涵管被石頭堵住了,湍急溪水正從浮水橋上快速宣流,沖到橋下造成一個深潭。看著浮水橋的水勢,父親對著母親搖搖頭,然後牽車轉入通往跨越山豬寮溪吊橋,平常僅供人行的小田埂路。

「嗚啊……啊……啊!」聽到鷂婆(注7)的叫聲,他以視線追逐,突然,他看見大鐘山山腳下玄元寺周圍的綠樹上閃耀著陣陣紅光。過了吊橋,前面就是玄元寺的範圍了,這時,他才看清楚那是從來沒看過的、長在樹梢的紅圓果實。

「爸爸,這係麼个(注8)?樣會紅紅呢?」

「那係荔果(注9),小粒的時節青青,大粒了就會轉紅。」

「做麼个的呢?」

「吃啊!紅了蓋甜又蓋香,可以摘下來賣呀!」

「那我可以上去摘來吃冇?」

「做唔得(注10)!那唔係(注11)我們種的,係齋堂(注12)的師父種的,已經貿分(注13)人了。」

「那我們也來種荔果好冇?」

「憨賴仔(注14)。」母親笑了出來:「現在種也愛幾年後才會結啊!」

看著眼前的紅圓果實,父親形容為「蓋香蓋甜」,如果能摘來嘗一嘗……

「阿相哥,阿相嫂,恁早!」驀地從果園中傳出的聲音嚇了他一跳,隨後走出一位理光頭,手中還握著一大把荔枝的師父:「帶賴仔去苦楝坑嗎?」

「師父早!」他搶先向師父鞠躬。不是刻意,是父母注重禮儀下所要求出來的自然反應。母親在這方面是嚴格的,客人來一定得打招呼、奉上茶水,吃飯時必須隨時注意客人的碗,客人的碗一空必須馬上站起來代為添飯。如果忽略了這些,客人走後必然吃棍子。

「阿清生得愈來愈得人惜了。」

「那有呢!融齊師恁早就摘荔果敬佛哦?」父親說:「這陣子冇閒割禾,再堵(注15)到落雨,難得今晡日有閒,來去苦楝坑看看包黍有分雜草包掉冇。」

「係呵!一直落雨,幾日沒注意,雜草就會長得同人平高。」

「所以,來去看看,鏟一下草,也順便看有好摘的冇?」

「那好。」師父分出一小把荔枝:「唔係麼个好東西,也還冇一等紅,但係可以吃了,加減分細人仔(注16)嘗一下。」

「唔好啦!愛敬佛的,又貿分人了。」

「冇要緊,這幾頭沒貿人,專門留來敬佛。細人仔冇吃過,嘗一嘗而已。」

對於父親辭謝師父好意的行為,他非常不認同。他沒吃過呢!而且他是那麼想吃。他很擔心師父會真的收回去,幸好,師父堅持要「給孩子嘗嘗看」,最後父親還是收下了。

「謝謝師父!」他高興地接過荔枝,融齊師父真是好人。

以前來苦楝坑,除了偶爾幫忙一下較輕鬆的拔草、抓蟲工作外,他多半在追蝴蝶、捉蜻蜓,翻石頭捉蝦蟹或者爬樹找吃的。現在有了一大串荔枝,他想吃卻又捨不得吃,即使玩著那些老遊戲,也一下子就要轉頭看看放在大石頭上的荔枝一眼,遊興也因而失去了大半。

「憨賴仔,想吃就剝來吃。」該是鋤著草的母親注意到他的反常行為吧!休息時,母親先洗乾淨手臉,才拿起荔枝:「來!媽媽剝分你吃。」

母親坐在石頭上,他蹲在母親膝蓋旁,看著母親扳開荔枝的蒂頭,用手指甲掀開果皮。當母親把晶瑩剔透、飽含水分的雪白荔枝肉遞過來時,他滿懷好奇又小心翼翼地捧著觀察。

張清士想不起來當時是不是吞口水了,不過應該有比較多。

「吃啊!吃完媽媽會再剝。」

他先聞聞,有股清香;再舔一舔,像蜜糖的汁液在味蕾散了開來;咬下一小口,啊!那種甜味中含有極淡酸味的難形容香氣,彌漫在整個嘴巴內。怎麼會有這麼好吃的果子啊?他連吃了好幾個。不過,他沒獨吞,他還留下一半準備帶回去給三位姊姊吃。

那天回程時,父母親採了一袋子的包黍送到玄元寺,當然,他們也得到了更大把的拜過佛祖後的荔枝。就在父母與師父們說話時,他一溜煙穿過大雄寶殿走道,從左廂房廊道的後門跑到俗家信眾使用的澡堂旁邊。早在剛走到通往卅六級階梯前的小斜坡路時,他已看見有人在澡堂旁的樹上採荔枝,那個才吸引他。

由於常在苦楝坑爬樹,他在玩伴中算是很會爬樹的了,可是跟眼前這些採荔枝的人比,他們實在……太神奇了。

荔枝樹有菸樓高,四面八方的枝椏間以牛索互相牽連,裝荔枝的竹簍掛在樹枝上,每位工人都手持一根比大人高、有倒勾的竹篙,有時站在樹幹,有時直接站在牛索上,向著有荔枝的樹梢一扯,連枝帶葉的大把荔枝就被勾過來了,塞進竹簍中,當竹簍裝滿了就用繩索垂到地面,由底下負責運送的挑去給另組工人清除樹葉、修剪、裝籠。採收工人要換到另根枝椏時,根本不用先下樹再攀上,而是直接踩在牛索上,以竹篙的勾子勾到順手的枝條或牛索,然後一個借力平衡就跨邁過去了。動作的迅速與精準,簡直跟猴子差不多。

他看得目瞪口呆,父親母親分別叫了幾次都沒聽到。這麼好吃又這麼好玩,「長大後一定要種植荔枝」的夢想開始在他小小心靈中萌生。

那次帶回去的荔枝,不只姊姊吃到,連對面鄰居秋源的家人也品嘗到了。鄉下地方就是這樣,常常以物易物來互通有無,既讓物品流通分享,更凝聚了彼此的感情。該是潛移默化吧!大人如此,「有樣學樣,沒樣就看世上」,小孩子也常常以橡皮筋、彈珠、囝仔標、酒瓶蓋……等的互換來鞏固友情,甚至藉以判斷或威脅是同國的或敵國的。至於會想到用稀有的荔枝來分享,那是從阿慶開始的,而且還把荔枝當成結交利器。

有陣子,學校盛行「滑樹奶」的遊戲──樹奶(注17)平放在地板,以手指撥滑前行,想辦法把別人的樹奶壓在底下,只要被壓在底下就被沒收,必須換一條從起始位置重新加入。時間沒有限制,輸到不敢玩了就換人;人數也沒有嚴格限制,大抵三或四人為多。他是滑樹奶高手,因為他的樹奶總是翹起來,別人想吃他,反而常常從翹起的地方滑到底下而成為他的戰利品。同學愈想知道他的樹奶怎麼會翹起來,他就愈不說,太簡單了嘛!說穿了就一文不值了──只要把幾條樹奶對接置放一段時間後再放開就有了。當他的神祕在愈來愈多人知道後,他已贏得超過六百條的橡皮筋,這時,他也轉移了新玩法──彈珠入五洞。

阿慶就是在他滑樹奶最順手的時候拿出荔枝的:「這個同你換樹奶好冇?我愛做箭仔(注18)!」

「箭仔?」第一次聽到這名詞,他不禁好奇:「做麼个的?你曉得做?」

「你冇看過?」該是阿慶聽出他的弱點,轉而狡黠地說:「你樹奶分我,我就帶來分你看。」

「那有麼个了不起呀?」他想看,可是又不願示弱:「樹奶多好玩哪!箭仔又做唔得像樹奶一樣放在褲袋。」

他蒙對了!阿慶口氣轉弱:「唔過,樹奶可以拿來射魚仔並蝦公吓?」

哦!原來「箭仔」是用來射魚蝦的。這個倒不錯,他已有山拉拔樹做的彈弓射鳥,如果再有箭仔,那麼連水裡的都可以對付了。只是,阿慶真的會做?也許吧!住在山腳下的阿慶說不定真的跟他們住村莊的不同呢。

「你一定唔曉得做。」他還嘴硬:「我會喊我爸爸同我做。」

「唔使你爸爸!你樹奶分我,我就曉得做。」

「我分你樹奶,你也愛做一個箭仔分我。」

「做箭仔愛蓋久呢!」阿慶面露難色,想一想才說:「先做我的,做好了再同你做。」

「好!」他爽快地掏出橡皮筋,除了留下五條當賭本外,全部塞給了阿慶。

看阿慶拿到橡皮筋時高興的樣子,他也得意。不僅有荔枝吃,還多了項沒聽看過也不曉得阿慶是否做得出來的對付魚蝦的利器「箭仔」。至於失去的橡皮筋,更如他所預料,其他同學一點都不吝嗇地繼續把一條條塞進他的口袋。從此,他常把贏來的橡皮筋或彈珠等分些給阿慶,而阿慶也時常帶荔枝給他。(待續)

注:1:諺語。捋食,覓食;宕,浪費。指責尋找食物是浪費人力、時間的事。2:野生草莓。3:土蜜樹的果實。黃豆般大,成熟時黑色,甜,鳥類喜歡。4:馬櫻丹果實。跟土蜜樹果實一樣,唯僅綠豆般大小。5:落花生。6:玉米。7:老鷹。8:是什麼?係:「是」或「若」;麼个:常用語,意為「什麼?」9:荔枝。10:不可以,不能那麼做。11:不是。12:純吃素的寺廟。13:承包給。14:兒子。15:碰上。16:小孩子。17:橡皮筋。18:以腳踏車輪鋼絲製作的有彈力的射魚蝦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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