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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金合歡
◎洪素麗 圖◎吳孟芸
對秋天的種種作為非常不滿;巨嘴鴉的叫聲噪亂不安。
雨聲充滿怨尤。但又莫名地激起求生的熱情。登山客複雜潮濕的心緒,一如蜿蜒的山道。
回望玉山在雨霧中的清顏,一座迷濛的大悲殿。無聲的晨鐘暮鼓,澈響胸臆最深處。
島鄉,烏魚與大冠鷲相會的地方。
時間去向不明。
我時常要回望。來時路清晰的腳印,像隨心所欲盛開的玫瑰。一朵玫瑰一個腳印。
生的幻覺最好充滿金合歡的金色閱歷。金色歡呼。金色舞踊。
死的幻覺則繼續歸類「未知」。缺乏蛛絲馬跡。缺乏自死界歸來者的闡述。描繪。指引。校勘。仍然一無所知。仍然不明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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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尾隨鳥學家去密西西比河畔沼澤地尋找滅絕了六十年的象牙嘴啄木鳥。
沼地密密長滿了巨大筆直的落羽松。交錯的枝葉把天空遮滿。綠色羽狀複葉在幽暗水道上,呈背光的織網。先行的前幾批鳥學家拍到飛過樹端的剪影照片。雙翅撐開有三十呎長。也有人錄到了細微的叫聲。大約確定有兩隻。
聽到細弱的絕種鳥的啼叫,一如自冥界死而復生的生還者的呼喚。所有的人都熱淚盈眶了。
落羽松樹齡都有數百年了。長年浸在水中,根部缺氧,必須到處竄出膝蓋狀的尖尖如筍的氣根,令我們的單槳獨木舟特別難以划行。蚊子又大又凶猛,早春三月,應該是象牙嘴啄木鳥的繁殖期,這時牠的叫聲比較容易聽到。我們期待循聲可以捕捉到牠的身影:腥紅色的冠羽,象牙白色長嘴喙,黑白相間的背羽。比常見的培利耶啄木鳥更大更美麗。
沼澤樹林裡悶熱無風。隨時可能出現的致命毒蛇據稱有九種。令我惴惴難安。
我們一行九人,三條獨木舟,小心翼翼避開落羽松的氣根緩慢划行。大家都屏息著,不敢大動作揮趕蚊子,以免驚動隱蔽的啄木鳥。
自20世紀四十年代,濫捕過度的象牙嘴啄木鳥不再有人看到。直到2004年,有人瞥見一隻。在這片原始沼澤林。斷斷續續鳥學家們專程來尋訪守候餵蚊子,一無所獲的居多。捉到驚鴻一瞥的人倒也有幾個。
我們耐心守望,在冥界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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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跨過冥界河、奈何橋。去了彼岸。在秋天的時候。
我選擇在秋天下玉山。星鴉的叫聲,自海拔二千公尺飄到一千公尺處。
下楠梓仙溪溪谷,只要三小時。
金合歡自八百公尺海拔處,蔓延金黃色的圓毬花至平地。小喬木。枝條蔓生。羽狀細葉,羽片4-7對。金黃色粉撲狀的花序,群生在葉腋枝條上,像闔家歡聚一堂。燦金輝煌的大團圓。秋來,金合歡有點經霜憔悴萎落了。正如家族必需的分裂。命定的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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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的金合歡仍然丰姿綽約,綺麗的大自然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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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消逝冥界河。從此遠離疼痛。
親愛的肉身。親愛的疼痛。
我在秋天下玉山。弟渡河而去。簡單的分離。澤鵟的雙翅被河岸的氣流穩穩托著。浮在空中,一動也不動。
弟從此不再被肉身的疼痛煎熬。皮膚都燒黑乾焦了。眼神倒是異常地清炯明亮。像幼年與少年時期的唇紅齒白的星燦眉目。
弟原本是個極為漂亮聰慧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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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在秋天。弟剛上小學一年級。
不知為什麼,一年級生的教室竟然遠在學校後門出去,穿過一條菜市場邊緣的馬路,爬坡十來級,日治時期武術演練所的「武德殿」改修的一排破落平房教室。教室前的小片山腰樹林,長滿竹叢,鳳凰木,及各種攀藤;據說有很多鬼在那裡神出鬼沒。
樹上不時盤踞有青翠得發亮的青竹絲毒蛇。以及被吊死的貓。
中午放學時,我沒命地自教室狂奔出來,穿過嘈雜的馬路,上氣不接下氣地爬上坡,去接弟。我們手牽手,我拉著弟走之字形下石階,這樣才不會被小樹林裡的鬼,或貓魂,搭在我們肩膀上跟隨回家。死貓和人鬼據說只能走直線,我們走之字路,它們就跟不上了。否則被鬼魂跟回家,自己和家人會得病。必須請法師收驚消災解厄。弟小聲叫著:我不怕鬼啦,鬼怕我哩!我示意他噤聲,自肩上回望了一下,一口氣拉著弟艱難地繞之字路下山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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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0年代。著名的鳥畫家奧托邦旅行寫生象牙嘴啄木鳥。在俄亥俄州、阿肯色州、密西西比河。他讚美象牙嘴啄木鳥的美麗、溫和。族群眾多。
1870年代。南方樹林保護法被取消。啄木鳥棲息的沼澤森林被大量砍伐。
1890年代。美麗稀有鳥種的鳥標本被收藏家搶購收藏。加速稀有鳥種的消失速度。
1930年代。一小群象牙嘴啄木鳥在路易西安那州的沼澤樹林被一隊康乃爾大學的鳥學家們追蹤到。首次被照相記錄。
1944年。同樣的路易西安那州那片沼澤樹林。最後一次被目睹。鳥學界公認的最後一次。
1982年。阿肯色州首度有保育自然法律。
1986年。阿肯色州的查齊河國家野生動物保育地,畫歸全美魚類與自然保育會管理。
1987年。古巴鳥學家在古巴一處山林看到一隻母的象牙嘴啄木鳥。
2004年。一個獨木舟子在查齊河看到一隻符合象牙嘴啄木鳥外型特徵的鳥種。許多配備精良的鳥學家專程去拍攝錄音。收穫有限。
2005年。自然保育會希望增加二十萬畝的保育區來確保象牙嘴啄木鳥的復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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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睡在蚊帳裡因為病痛而長長地呻吟著。
弟和我在蚊帳外的飯桌上趕功課。
是暑假的每日作業。弟寫字很慢,曠寫的功課太多。我快快寫完了自己的作業,拿過來弟的作業簿,假裝他的字體,連夜替他把作業趕完。明天開學,弟升上二年級。我升上六年級。
夏末的颱風雨在窗外咆哮。母親長長吟歌般的病痛呻吟聲,混在風聲雨聲裡。
颱風夜的不眠夜,我失眠。徹夜在構想寫作有關月蝕的童話故事。
金合歡花開的時候,聲音很嘈雜。
弟的一生,大概只有童年少年時候最順當罷。金黃色的流亮。備受全家的寵愛。
河彼岸有父親母親在等著接你罷。
他們伸出長長的雙臂,接回他們最疼惜的么兒。
弟還有一個出生即夭亡的雙胞胎弟弟,他一定也等在那裡。
還有父親的么弟,我們的屘叔,他也是最疼弟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以及許許多多的叔公舅公、姨婆姑婆們。
弟順走啊。放下此岸的一切。多重心靈與肉體的炙痛,從此都一一放下了。
人生的重擔,壓在弟肩上,比誰都沉重。
其實弟不必把家族那些重擔負馱上身的。但是他選擇如此。因為當年父親也是如此一肩挑起整個龐大家族的重擔。大兄無能,弟毫無怨言接下所有必要與非必要的責任。
他的骸骨腐蝕銷毀了。憑著堅強的心志,撐過一年又一年。不喊一聲痛。不喊一聲累。
弟的靈魂透明沉靜。如岸鳥收翅單腳佇立。若有所思。又一無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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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層樓高的海嘯巨浪,自退潮一公里外的外海滾滾奔波而來時,所有日前敏感預知災難而逃到山上的大象群,都仰起長鼻,對天哭號!大聲地哀號!牠們預知了宇宙的密碼。牠們讀到了海嘯來臨前的預兆。所有的動物群落,包括鼠蟲蟑螂雞鴨狗,牠們都逃離海岸避上山去。
我閉門寫作。落花時節又逢君。寫一個女同性戀者的故事。
去買一本特大的相簿。把一生散落的照片隨意貼成一本。
其中有一張是年輕健康的弟,抱著我三歲大的兒子時的留影。
是那年冬天。在新曆年與舊曆年之間。紐約下大雪。我帶三歲的兒子回台。半夜抵臨。弟來接機。搭公路局車回高雄,不知何故,要換轉幾次車,每次要拖著行李下車,又上車。
我抱著兒子下車,在車邊要替兒子把尿(對不起,四周沒有廁所。)兒子睡眼矇矓問我:媽媽,我們還在台灣嗎?他幼小心裡覺得我們下了飛機後,又上車下車多次,不知道車子開到哪裡去?開出台灣了嗎!他對台灣是一個島嶼沒有概念,不知道島嶼以海水為界線。車子不能開出海域邊界。
唯有時間沒有邊界。分不出海域和陸域。
我們可以在無涯時間荒漠中,來去自如。如果記憶夠好的話。
我頻頻回望不同年齡時的弟。山道的曙鳳蝶輕輕沾在金合歡上。金色的炫耀。金色的誠懇。金色的卑微。
金色是古典的顏。燙金污金泥金,褪色的家族色彩。思君令人老。軒車來何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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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天下玉山。病榻的弟,無法言語。家燕穿牆而過。時間之河流向不明。
哲古華拉像一隻漂亮的大狗熊,坐在高高樹幹上方,咬著大雪茄,在寫詩。古巴革命空檔時。
人間縱然不常見公平與正義。慈悲恩情總是有的。為此,我對人間沒有絕望。
金合歡與銀合歡兩種美麗植物的名字。像日本剛過世不久的雙胞胎百歲人瑞姊妹:金婆婆與銀婆婆。攣生的阿金與阿銀。弟與弟的攣生未出世的弟。兩個重覆的自己,生的孤獨與寂寞,因而不再那麼必然與絕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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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快要過去。秋天即將到來。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明春我也許會在密西西比河支流沼地去守候象牙嘴啄木鳥。下一本書我將寫:在河上相遇。
青灰白黑各色鬼魂們,在冥河界悄悄來聚會。
魚狗叫聲清亮遼闊,畫過河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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