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會說話的照片

◎裴在美 圖◎吳孟芸

幾年前，我隨常走進洛杉磯郡立美術館，竟發現一個令人驚喜的展出：《會說話的照片︰人們述說對他們發生意義的照片》（Talking Pictures：PeopleSpeak about the Photographs That Speak toThem.）。

事實上，《會說話的照片》並不是什麼專業攝影展覽，完全不注重攝影的技巧和藝術性，而這正是它格外清新的原因。正如策展人（註）在文章裡開頭說的：「每一張照片都有一個聲音……二十世紀以來，愈來愈多的各式相機，各式照片，各種影像，我們被氾濫的影像images包圍掩埋。然而，我們記得的卻是相片的純真年代，那時候拍照是件多麼特別的事！以及等待某一個電視節目的到來，而不是手裡拿著遙控器，在幾十百多個台之間盲目地亂轉……」他們挑了七十個有意思的人，裡面男女老少，有名或沒名的，有攝影師也有媒體人，還有更多其他行業的；讓他們每人挑選一張他們認為最有意思（意義）的照片；「任何相片都行，家庭或個人的，報章雜誌、廣告電影電視裡的，新或舊，甚至火柴盒上的。但是只許一張，然後講出挑選這張照片的理由，相片的特殊意義，以及背後的故事。」他們要這七十個人，從世界上所有如山如海般眾多的照片和影像裡，只挑出一張來，那唯一的一張照片，不管是「被它引誘，或被它教導，被它嚇到，被它逗樂，被它侵害，被它占據控制，亦或被它告知……。」最後，出來的結果著實令人吃驚。幾乎沒甚麼人挑選藝術照，而且大部分是黑白。很簡單，「一張照片的內容和它對人的意義往往和它的藝術水準無關。人到了重要的時刻，美也就不頂頂要緊了……我們問了許多人，大家都一致認為，黑白照比較有想像的空間。更讓人無法置信的是，在電視掌控世界的今天，雖然大家都說媒體如何地改變了我們的生活和想法，但竟沒有人從電視裡挑出任何一張照片來。」他們發現這些被挑選出來的相片，正是這些人堅信的價值之所在。這個展覽也證明了「人對照片的判斷要比想像中來得聰明得多。每一個人都曉得如何解讀包藏在相片中的訊息。」即使在影像如此氾濫今天，這個展覽卻提醒了我們︰有那麼一張照片，有那種力量，把我們從眾聲喧譁之中，拉回到自己的原點。

請繼續往下閱讀...

但在看完展覽，以及照片的說明（故事）之後，我發現不僅選出的照片（如策展人所說）代表著這些人的價值觀，而且照片的解說，幾乎也都代表著他們生命一個重要的部分。這七十個人，大部分（90%）都是社會上的佼佼者，而且也是所謂的社會楷模。無論他們的職業是科學家、學者、運動員、商企業領袖、律師、心理諮詢師、建築師，醫生、藝術家、媒體人、作家、民權人士、攝影家、插畫家、犯罪學家、警察、將軍等；這裡面有大眾熟悉的企業名人艾科卡（Iacocca），黑人牧師傑克森（Jesse Jackson），節目主持賴瑞‧金（Larry King），瑪沙‧史都華（MarthaStewart），羅杰先生（Fred Rogers），Joan Rivers，著名小說家John Updike，普立茲文學獎得主Larry McMurtry，史奴比的創作者Charles Schulz，名模奈歐美‧坎培爾（Naomi Campbell），影星黛安‧基頓（Diane Keaton），丹尼斯‧哈波（DennisHopper），名服裝設計Isaac Mizrahi等等耳熟能詳的名字。

讓我感到最有意思的部份──除了看熟悉的名人選了哪張照片、說了哪些話、滿足好奇之外──絕大部分的照片都不是在第一眼的印象中就可以看出端倪來的。甚至，許多照片，給人的印象不是錯愣便是迷惘、不解、乏味甚至討厭，實在想不出來為什麼這張照片會被選到，然後讀過文字，才恍然而悟。照片賦予的意義也完全不一樣了。

譬如，有一張照片，我覺得拍得實在夠壞，像是polaroid快照，彩色褪去，露出慘淡的紙白。照片極其平凡，簡直可以說是乏味。不過就是幾把顏色不一的牙刷（大約十枝），插在大小不同的漱口杯裡，裡面還併插幾款牙膏（有一管上面寫著中文）。背景麼，是片不太乾淨的瓷磚牆壁，和兩瓶的洗潔精。相片拍得有些歪。既不是藝術的精緻，也沒有前衛的銳利。

心想︰是誰挑了這麼一張照片？真沒意思得很。

出於好奇，開始閱讀文字。原來是一個名叫Phyllis Gangel-Jacob的紐約高等法院女法官所挑選的照片。她說︰「1986年我頭一次看到這張照片，關於一個房東控告房客的案子。房東夫婦說本來只把一個小通間的公寓租給兩個人，未料這間房日以繼夜地不知有多少人進進出出。在庭上，那兩個房客也來了，他們只會講有限的英文，雖有翻譯員在場。但不管問他們什麼，那兩個人只是聳肩膀。然後，房東出示這張照片當做證據。我一看之下，發現這是張極好的照片。雖不記得那時做了什麼樣的審理，但記得當時心想︰這些房客起碼都還滿講衛生的。真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牙刷、杯子和牙膏。接著，房東又出示了另一張房間裡面的照片。幾張疊層床擁擠地擺在一起──有兩層也有三層的，一共十一張舖位──雖然房東堅持決不只十一個人住在此……看來，這是個老問題，一直以來，總有無數從外國來到紐約的移民，暫時先住進一間多人分租的『宿舍』，以便節省開銷，等到『發了』以後才搬離，接著馬上又有新來的人填上空位……這張照片的確讓我對這麼多人擠住在這樣小一個房裡印象深刻。但它給我的是另一種感受。我認為這張照片是個很好的展出，我真的被深深、深深的地感動了……」接著，女法官開始述說她的祖父母也是移民，在美國相遇結婚。她母親小的時候，住的就是像這類的移民公寓，家裡一直都睡著不同的陌生人。她的阿姨，如今八十九歲了，仍舊自己開車，走很遠的路；最樂於講六歲時如何爬上椅子，搆到冰櫃上放著的啤酒瓶，然後爬下五層樓到對街買啤酒，完了再拿著啤酒爬回五樓，為了歡迎新來的移民打工仔。

看來，女法官說：當時的這項運動著實讓她受益匪淺。

「一直到現在，我還是認為這是一張極好的照片──從第一眼看到它開始便這麼認為。我覺得它的顏色鮮亮，美得出奇。

我甚至認為固齡玉牙膏應該用它當廣告才是（因為照片上幾管牙膏幾乎全是固齡玉）。從藝術觀點來看，即使它沒有出現在法庭上，對我而言，仍舊是件好作品。它幾乎像一幅畫，不會輸給Jim Dine的作品。因此我把它鑲起來，掛在我的法官室裡，剛好它和其他的畫也很配。鑲著橘色的框，掛在那些大塊法律書籍之上──是的，在紐約州的法律書籍之上。」女法官的眼光、角度多麼清新溫暖啊，看到這堆亂七八糟的牙膏牙刷和牙缸，想到的不是如何將這些非法移民遞解出境，卻是「這些人這麼講衛生，每人有每人的器皿，起碼這點就應該給予尊重認同。」即使我無法苟同女法官的藝術眼光，但是就如同策展人說的「到了重要時刻，美也就不頂要緊了」。

這張照片以及它的故事，竟成了這個展覽所有照片中最讓我感到訝異和動容的一則。它的轉折是這麼大，這麼戲劇化。從表面上的不起眼到蘊藏如此豐富的身世、故事以及心胸和個人特質。這簡直可以做為一個電影的不凡開場了。

這張照片，它的選擇以及它的解說，是這麼地自然。沒有特意刻意地去大書特書（以及展示）自己的立場和價值觀，但是它卻比任何一張照片和解說，都清楚而深刻地做到了對人的同情和關懷，尤其給了法律最佳的前提和注釋。

自然，展覽中還有其他非常精采的照片故事，像是令人激賞的法國藝術家蘇菲．卡爾，以及小說家Larry McMurtry對照片的解說。

現在，也許我們可以思索一下，假設換做是自己，會選哪一張照片，為什麼？那麼就把相片找出來，貼在小簿子上，然後寫下自己對照片的解說和故事吧。

●曾獲普立茲文學獎的小說家 LarryMcMurtry，作品有《最後一場電影》（後改編成電影，由西碧兒‧雪佛主演）、《親密關係》等，他也寫電影和電視劇本。

在《會說話的照片》裡，他選的是一張四○年代好萊塢女星在老雜誌封面上的頭照，那女明星我根本沒聽過，更遑論印象了。不過，倒是有一段有關於照片的話，他寫得實在不俗，暫且翻譯如下：「我發現我會很不舒服──如果看到我認識的人出現在雜誌的封面上的話，譬如黛安‧基頓或是西碧兒‧雪佛。我簡直不認識她們。我不想看，更不要這些照片在身邊。它們騷擾到我，當然不是那種情緒失控到沒法睡覺的騷擾。但會感到一種彆扭和緊張──在我所認識的她們和那種被雜誌呈現出來樣貌之間。但也並不是說照片把她們誤解或扭曲了。或者應該這麼說：當應該呈現一個人動態樣貌時，卻忽然讓他們在一個特殊設計的、人工化的片刻裡，停格。

我花很多工夫想這件事，我一定是比大部分活著的任何人都少拍照片。我懷疑我這輩子有超過十張生活照。而且一定要人家把照相機塞到我手裡，說：來，給我們拍張照片吧。像我老爸老媽結婚紀念日時候那樣，我才會不得已給人拍照。還有一件事就是，我不喜歡有我認識的人的相片，因為我要自己去記得他們。我只保留一小盒照片，裡面代表的是過去五十年來的家庭生活。我生命中所有的女人，所有的小孩。我對自己親密的人的記憶遠比一張照片要來得豐富。我想，我所抗拒的是一種縮減吧。我甚至極不願意被拍。所以，我既不拍照，也不愛保存照片。因為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人或事物；是我記不得而需要一張照片來代替的。」

●註︰Marvin Heiferman 和 CaroleKismaric，美國攝影界資深人士，合開一間名叫Lookout的公司，出版攝影書，也替美術館策畫展覽。《會說話的照片》便是由他們策畫，其後在全美的美術館巡迴。後由Chronicle Books出版。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