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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媳婦兒.下

2006/05/24 06:00

◎章緣 圖◎唐壽南

相安無事三個多月,那天敏玉一下班,公公就衝著她大發雷霆,「妳這個女人,不守婦道,跑哪裡去了?」「我去上班啊!」敏玉頭皮一緊。

「上班,妳上什麼班,丟人現眼!」公公抓住她肩頭搖晃,嘴裡泡沫星子濺到她臉上。

敏玉把老人一推,衝回房去門反鎖。見鬼了,真是。她一邊打電話找大民,一邊流眼淚。電話不通。她鎮定了些。別怕別怕,他,畢竟是個老人了,能對她怎麼樣?她發現自己恐懼的,不是被打被罵,而是更可怕的。

她躺在床上,看著這有點陌生的房間。哪裡有點怪。

她的衣櫃門夾著一塊粉色的布料。打開來,衣物有點凌亂,裝內衣的長匣沒關緊,訂婚穿的那套粉色旗袍,外頭罩著的塑料保護套被拉掉了。

強烈的被侵犯感及它所引起的憤恨感淹沒了她。

這個髒老頭!她把門打開,老人等在門外,她還來不及出聲罵,老人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我想妳,好想妳……」「爸……」「我不該把妳留下來,我該帶著妳走,我,我……」老人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公公被診斷出有老人癡呆症。醫生說,公公的大腦線路已經堵塞不通,這堵塞會愈來愈嚴重,錯將昨日當今日,記憶失序行為乖張,他將會不認識人、不認識路,最後,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大民和敏玉的心安了,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釋,爸爸的出軌也成了理所當然。如果一個人瘋了,你還會在乎他對你吐口水?現在新的問題是,老人病了,他們想搬出去另築愛巢的計畫,又得無限期往後延。

老人接下來出格的行為是,不管媳婦是否在場,他照常更衣,開著廁所門撒尿。天氣熱了,他成天只穿一件汗衫一條內褲,在屋裡緩悠悠地晃。敏玉沒說話,大民倒有點尷尬。

「我爸爸,他本來不是這樣的,」大民像要解釋什麼似地。

「我知道。」敏玉柔聲說。

周爸爸課子嚴厲,再加上有點悒悒寡歡,大民看父親,一直就是個不苟言笑的讀書人,固執嚴厲不易親近。考大學時,為了填寫志願意見分歧,父子冷戰許久。他到南部讀書、當兵,回到台北工作住在家裡,兩人不過是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爸爸現在這副為老不尊的模樣,倒教他懷念起當年的威權。他不由得感謝起敏玉,本來以為她是個嬌嬌女,沒想到這麼識大體。他找療養院的態度也更積極了。

敏玉在家裡出入行動特別小心。公公在她面前愈是袒胸露背,她自己就愈是包得緊密,寧可背上長痱子,也不肯穿得清涼。她還是陪著公公散步,買甜點給他,但臉上緊繃著,手也不去挽他。

如果大民不在家,她不去沖澡,生怕公公再來敲門。進房就把門鎖住,把燈調暗,有時聽到公公在外頭咕咕噥噥說什麼,她只做已經睡了。這些小心翼翼,她誰也沒告訴,包括媽媽和大民。

公公好像時而清醒,時而迷糊,當他一個人自言自語眼光遙遠時,敏玉會特別當心。有時她來不及走掉,被公公的眼光罩住了,那雙眼睛裡尖銳的痛苦,就像兩根長矛,把她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在公公眼裡,她是個女人,一個渴望卻無法親近的女人。這種炙人的眼光,她也沒法跟別人說。

公公有時像個小孩那樣使性子,有時卻又像呼吸著最後幾口空氣的老人般認命。我是個老不死,他不只一次這樣說,老不死,老而不死謂之賊。

他的健康在急遽走下坡,健忘得厲害,有時不記得自己吃過飯沒。別人跟他說話,他一概不理,只有敏玉彎下腰來,圈嘴在他耳邊說話,臉上才有了表情。大民說是女人聲音頻率高的關係,卻沒解釋為什麼大嫂二嫂講話,老爸也恍若未聞。

那個晚上,大民加班,她先在外頭吃過晚飯才回家。公公聽不到電鈴聲,她自己用鑰匙開了門。客廳裡沒有點燈,公公房裡透出一點點光,還有一種奇特的呢喃。細聽,不是呢喃,是哭聲。

「爸,爸?」她走近,公公的哭聲更響了,邊哭邊說,無限委屈。推開門,公公背對她跪在床前,兩手抱胸,哭得非常傷心。

她伸手碰觸公公抽搐的肩頭,公公猛然抬頭,一時似乎認不出她。他手裡緊緊抓著一張黑白老照片,淚水滴落在照片上,他趕緊在汗衫上拭去,藏到身後。就那麼一瞥,敏玉看到那是個穿著旗袍的年輕女人。

是婆婆的照片?敏玉知道不是。一定是公公在中國時的戀人,甚至是髮妻。瞞著一家人,獨自背負著對另一個女人的思念和愧疚,這種故事在兩岸開放交流後,突然從地底下幕帳後竄出不少,遍地化暗為明的竊竊私語。看著滿臉淚痕的公公,敏玉不禁心生憐憫。誰知道這個老人的心事呢?養了三個兒子,沒一個關心。

「來吧,起來。」敏玉伸手去拉,公公卻把她一扯,帶進懷裡。「妳可回來了,我等妳這麼久,」他粗糙的厚掌撫摸著敏玉驚惶的臉,「不,是妳等我這麼久,我回來了,回來了。」他溼漉漉的老臉貼住她的。敏玉掙扎著,沒想到老人的雙臂像鐵條般,箝住了她再不肯放。

「爸,我是敏玉,是你兒子的老婆啊……」老人什麼都沒聽到。他似乎沉浸在他的世界裡,四十年前吧,他跟戀人或髮妻正在親熱纏綿難分難捨。漫長的分離啊,終於又摸到抱到了,戀人美好年輕的軀體,溫暖柔軟說不出的香甜。

老人在敏玉髮上臉上嗅聞著,整張臉埋進她懷裡,像個索乳的嬰兒。

敏玉腦裡一片紊亂。公公,兒媳。三綱五紀人倫天理。她該高聲喊叫,用力捶打,用尖指甲畫破他的臉,用利齒咬他的手。

老人抱緊了她,嘴裡呢呢喃喃說著情話。大民從不曾這樣對她。事實上,結婚才多久,兩人已像老夫老妻。公公這跨越近半世紀的思念,是何等熾烈,竟然在年老糊塗時爆射出來。如果她跟大民分隔兩地,大民恐怕很快就有新歡,即使沒有,心房也不再住著她,她只是房裡的家具。

「媳婦兒,媳婦兒……」老人歡喜地流著淚。

對這個來日無多的男人,她是人生最後的盼望,是幸福的光源。此刻,他的心必是萬分虔敬,感謝上蒼把思念的伊人帶回身邊。誰知道,上輩子,也許她曾是照片中那個女人。

老人身上陳年的朽味,籠罩住她,她幾乎無法呼吸,而老人還在拚命嗅著,在她臉上身上磨蹭。青春的光華和芬芳,被老人不斷嗅進自己體內,留給她的是一種時間無涯的迢迢感,彷彿她也活過很久,就要來到生命的終站,在那生命的終站,不要有一絲絲遺憾。

老人哆索著手來回撫著她渾圓的手臂,然後探進她絲質襯衫的領口。

這件事,過了很多年之後,敏玉才告訴病床上的媽媽。寡居多年的媽媽,也走到生命的盡頭了。她瞪著敏玉,沒有說一句話,良久,長長歎了口氣。

住進療養院的公公,最後忘掉的人是敏玉,這讓其他兄嫂有點吃味,因為她是最晚進門的。敏玉很孝順爸爸,常陪他去散步哦,大民這樣解釋。他總是要為一些令人不安的現象找出解釋。

公公忘掉她以後,敏玉相信,他也從對照片中女人的思念裡解脫了。不久,他便撒手西歸。遺物裡,怎麼也找不到那張照片,最後,全都讓收垃圾的拉走了。

她跟大民的婚姻,只維繫了三年。媽媽常歸因是紅白喜事一起辦的關係,盟誓愛情和悲悼死亡,哪能混在一起?敏玉微笑聽著,不置可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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