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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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晨起

2014/01/06 06:00

圖◎焯両黃

◎黃志聰 圖◎焯両黃

清晨5點半,設定謝金燕歌聲的手機鬧鐘準時喚我起床,隔五分鐘盡責一次。推開窗,夜色如墨,冷風趁機跑進屋內逗弄風鈴,掀翻日曆,日子一下子飛快走到年尾。

下了樓,準備開始洗腎的母親不知何時已坐在客廳,十指交叉環扣,軟軟地垂在肚腹,眉頭深鎖,五官像一團揉皺的紙張,似乎在煩惱些什麼,又或者思量著日後該如何面對殘缺的後半輩子。

上次回診,醫生端視著母親蠟黃臉色和水腫的小腿,用近乎命令的口氣告訴她不洗腎不行了。母親像被誘捕的獵物,傷痕累累,又無路可逃,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就範。護理師問母親搭不搭醫院提供的專車,是免費的,極便利。母親回說小孩工作很忙碌,可能沒那個美國時間載她來來回回,所以應該是會搭乘啦!母親話中最後幾個字的尾音微微上揚,像課本中畫上了紅線的重點提示。站在她身後的我搔著頭陪著笑臉掩飾尷尬,護理師趕緊轉移話題,想必已看穿這個問題暫時無解。

記得阿姨幾個月前曾私下告訴過我,母親說若須洗腎,她不想坐專車,因為她不要被左鄰右舍指指點點,更不需要行禮如儀的同情與安慰。走出診間,穿越靜靜的長廊時,我對母親說來回程統統我來載妳,我是沒有美國時間,但有很多台灣時間,妳不用替我操煩。母親表情淡然,沒有搭腔,像入定的僧侶。

當時,母親沒有再說什麼,我猜想她已聽到了想要的答案。結婚前,我和母親講話很直接,不拐彎抹角,意見相左時就把話說開,逐字拆解也行,甚至用答嘴鼓溝通,不藏話,也藏不住話;但曾幾何時,我發覺母親想說的話都選擇性上鎖,設定了長長的密碼。或許母親認為我已成家立業,身邊多了老婆和孩子要照顧,飯碗更得顧緊,不能動不動就請假載她去看病或拜拜。這件事應該已在她心上琢磨多時,最後索性不說。很多人說兒子娶妻之後就變成老婆的,母親也這樣認為吧!但既然兒子先開口了,她也樂得順水推舟了。

發動引擎,母親上車準備出發。之前會這麼早出門,通常是載母親到機場坐飛機,跟妹妹那一向好福利的公司出國旅行,或者與媽祖、王爺公、濟公禪師……等神佛一起到廟宇會香。而這次,早起的原因已經不同,我猜想母親可能會跟我一樣,駝鳥心態般地停留在往昔的錯覺裡,不肯離開,即使短短的幾分鐘也好。

早上6點鐘的天色還很暗,陰陰鬱鬱,整條路像烏漆墨黑的烏賊腸管,兩枚車燈投射出細微的懸浮塵埃。車子轉了個彎,原本在路旁的蟾蜍突然跳到路中央,我連忙急踩煞車,母親的身體慣性往前傾,車內吊掛的媽祖寶像及飾品像鞦韆般盪啊盪的,後座堆積的書籍、抱枕與食物四處飛散,一片狼藉。我目送肥蟾蜍慢吞吞跳進路邊的草叢裡,眼前的交通號誌燈不是動物世界的文明,牠們沒有遵守的必要。

而母親在年輕時也不曾遵守過體內臟腑亮起的紅燈;日復一日勞動,像償還永無止盡的役期。有時母親硬撐到極度不舒服了,也頂多到附近中藥舖抓幾帖水藥煎服,以為補補氣提提神便沒事,要不便歸咎於不順遂的流年,日日月月年年重複循環,直到一紙異常的檢驗報告攤在她眼前。看似複雜的人生,最後卻被簡化成幾組染紅的阿拉伯數字狠狠重擊。醫生說雖然要洗腎了,還是要按時服藥,作息盡量正常,吃食不要太鹹、少油炸,又說多愛自己一些不會太困難的。

母親這輩子極少愛自己,因為她把愛全給了家人。

意識到車內顯得沉悶時,我打開音響聽CD。考慮母親可能灰暗的心情,太悲太苦的歌不想讓她聽到。因此幾天前從電腦網路抓一些比較陽光、鼓舞人心的歌曲燒錄進光碟片裡。聽了兩首後,母親抱怨無滋無味,像是在吃沒放鹽巴、沒撒味精的湯頭菜肴,還板著臉說聽歌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是怕她會想不開喔!我心虛否認,但趕緊退片改按廣播節目,陳盈潔正在唱〈海海人生〉,略微沙啞的嗓音,飽含滄桑。唉呀!我在心裡大叫不好,前功盡棄了。母親跟著旋律哼唱,並且說歌詞有唱到她心坎裡,還對我露出詭譎的笑容,彷彿在說你再算計啊,人算不如天算呢。

車行到大馬路,兩旁高聳的木棉樹穿戴一身橘紅,煮飯花、檳榔花也陸續醒來了,吐露淡淡的清香味。忽然想起已被我冷落多時的幾株玫瑰花。母親遭醫生宣判得洗腎之後,秋天突然變成了極度感傷的季節。中秋節當天就像尋常的日子,晚飯後大家各據客廳一隅,妹妹將電視音量開得很大聲,但沒人認真聽,沒人認真笑。同樣的,屋旁角落的花卉像是被遺棄的孤兒,無人關心,無人聞問,此刻到底開得沸沸騰騰,或是雜草叢生,甚至久未澆水施肥而枯萎了呢?

停紅燈時,我不經意看了母親一眼,她的頭髮已經從鬢角開始泛白,像剛冒出零星白花的七里香,什麼時候會轟然盛開呢?到了醫院門口,母親堅持要我先去停車,她自己可以慢慢走進去。一雙長短腳導致母親的身體傾斜了一邊,走約三十度的斜坡格外吃力。「慢慢走啊。」我不由自主喊著。

微駝的身影漸漸縮小。不忍卒睹,卻又移不開視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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