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緊跟著我們的列車

圖◎郭鑒予

◎林達陽 圖◎郭鑒予

窗外那匹黑色的馬一直跑著，緊緊跟著我們的列車。

出發時還沒有見到那匹黑色的馬。改建過後的車站採光已大不如從前，昏昏暗暗的月台上，都是人，急急忙忙的人，以及急急忙忙的人的影子。我上了車，隔著車窗漠然地咬著三明治，靜靜看著窗外，細細地嚼，吐司，蔬菜，起司的口感，先是各自的味道，然後是混雜在一起的淡淡的甜，很難形容的甜味，然後是甜味後頭帶著的、淺淺的苦味。窗外人影雜沓，實在分不出來這個人與那個人有什麼不同呢？月台是一個所有人都心不在焉的所在，一個人走得比另一個人更快，每個人都在趕路，我覺得有些感傷，又好像只是有些無奈，列車靠站，剛剛的旅程結束了，在趕往下一段旅程的同時，難道都沒有人覺得捨不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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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還沒見到那匹黑色的馬。列車離站，開始加速，人群消失了，陽光嘩然撒了下來。我坐在列車背光的暗面，縮進椅子中，偶爾分心望向對面座位的窗外，陽光燦燦，覺得自己像是本能向光的小動物，或植物。但是在我這側的窗外呢？緊密的透天矮房之後是緊密貼近的樹，列車的影子斜斜地落在後頭，下午了，太陽就要下山，我轉身往回看，看見我們的影子愈拉愈長，愈落後愈多，好像……好像就快被我們擺脫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現的，那匹黑色的馬緊緊跟著我們。稍稍低著頭，賣力、甚至應該說非常吃力地跑著，拚命跑著，追趕著我們的列車。我貼著車窗往回看，呼吸在窗玻璃上留下淡淡的霧氣，能看見那匹黑色的馬善良平靜的眼睛，即使是這樣全力奔跑追趕的時候、卻仍善良平靜的眼睛，心裡很替他擔心。這是長程的對號快車，那匹黑色的馬要跑到什麼時候呢？他不會累嗎？這樣一點都不休息的跑下去，他負荷得了嗎？

穿過樹林、鄉村與城鎮，鄰座的媽媽和小孩從咿咿呀呀的對話，到放聲哭泣，到現在彼此抱著龍貓一樣地睡著了。列車還在前進，絲毫沒有要放慢速度休息的樣子。那匹黑色的馬落後得更多了，不知道是不是車窗上霧氣的關係，現在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了。我有些洩氣，拿起手機往車廂間走去，想要撥給別人，想說話，什麼都好，想要說點什麼，但電話才剛一接通，列車就轟隆一聲鑽進了隧道中──

喂，喂喂，聽得見嗎？我摀著耳朵，大聲地說，但手機訊號愈轉愈弱，斷斷續續，勉強僵持了一陣子，終於完全斷訊。車廂一片黑，所有在場的聲音都大了起來。我閉上眼睛，聽著鐵軌柯勒、柯勒、柯勒的聲音，突然想起了什麼。這麼多年了，我們都抵達自己想去的地方了嗎？我們追上自己追求的夢與理想了嗎？列車外持續傳來柯勒、柯勒、柯勒的聲音，愈來愈近，愈來愈近。我張開眼睛，轉身靠近車門，看見那匹黑色的馬縮得小小的，變成黃昏一樣的金色，在我的心裡，終於追了上來──

有些事情，我們是當著燦爛的南國陽光下說好的。已經說好了，是絕對不會放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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