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告密者

◎駱仁威

左眼皮還在跳。清晨起床至今跳了一整天，像個過動的小孩。此刻它隨著駛往大阪的夜間巴士的顛簸一上一下，一上一下，跳動幅度似乎加劇了些，規律又不規律地擺動著。有時似乎能感知它的下一步，像流行樂副歌第一個音落下前先做好心理準備；有時卻如落了拍似的，叫人無從防備地晃一下，彷彿擁有自己的意識那樣。如果人真有靈魂的話，眼皮具意識倒也不奇怪。人體好比一具玩偶，所有部位都牽連一條連繫心智的線，平時勉強聽命行事，一旦入睡後或精神稍脆弱時線一鬆，各部位的自我意識便會甦醒，各自蠢動起來……接著左眼皮就按捺不住了，彷彿告密者那般不安地跳動著，洩露這身理性皮相的破綻。

抵大阪時已近凌晨，整座城靜得出奇，宛如模型一般安坐在這塊土地上。此時的大阪看來酣甜安詳、毫不設防，像任何一座沉睡中的城市那樣，脆弱得彷彿輕輕一捏便隨之湮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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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眼皮又跳了一下，似乎想提醒些什麼。確定自己的所在位置後，我便拖著身子步向鄰近巴士站的商務旅館。「前面天橋下左轉就到了吧……」邊想著正要轉身，踏出的右腳卻硬生生停在半空中，我差點沒叫出來，卻又擔憂會驚動些什麼，只得硬將滿口訝異吞了回去。

腳下坐著一個人。天橋下左側轉角，他四肢瑟縮坐在路旁，倚著這座城獨自安眠。路燈的白光伴著夜的黑，將他一身映成一種難以辨識的灰，好似某種保護色，足以規避所有視線，卻無法抵擋任何危險。一頭宛如粗麻般糾結的亂髮四竄，宛如無數雙求援的手，不知道要伸到哪裡去。頓時間，我似乎進入了某個平行宇宙，眼前的人與我互為彼此的想像，同時存在卻又不存在，好比同屬一齣劇的演員，在某種巧妙安排下從未相見，直至此刻。他似乎仍未察覺我的存在，於仲冬的大阪街頭逕自熟睡，像在消化一整座城市的疲憊。那張無設防的睡臉上，你好像能看見關於這座城的什麼，那是入夜後才會顯露的自我意識，那是入睡後才會蠢動，向不慎駐足的過客透露文明破綻的……那只善於洩密的左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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