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懷念李渝

作家張鳳（左）與李渝合影。（張鳳／提供）

◎張鳳

當年自己是以師大畢業時寫的藝術史論文〈犍陀羅藝術與中西文化交流〉申請留學的。對主修藝術史、公公為台灣前輩名畫家郭雪湖先生，又在精緻小說中對藝術史深思與觀照的李渝，讀來深感搖曳生姿。早在台大外文系，曾擔任她助教的先生郭松棻，白先勇、陳若曦、歐陽子等與她，就在現代意識的風潮下創作；留學在柏克萊加大的左傾保釣時期……我都無緣得識。

斷線再拾文學，兩人熱血冷眼風格皆變，李渝在1983年以〈江行初雪〉獲《中國時報》短篇小說首獎，奠定文名。1991年出書《溫州街的故事》，陸續有《金絲猿的故事》、《夏日踟躇》，收錄〈無岸之河〉等堅持體悟的文字，滿是悲憫的氣韻情懷與藝術的空靈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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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李歐梵教授與我聯手合作在哈佛大學主持文學大會，1996年5月3日計畫請他同班同學郭松棻、李渝、楊牧、張錯、鄭愁予、鄭培凱……來同台演講。在他們最後要由紐約出發的時刻，當時飽受憂鬱症摧殘的郭松棻病發，終究未來哈佛，她在憂心忡忡中，演講完畢餐會都不參加，立即返城。

首聚雖很短暫，女兒正上紐約大學商學院，寫著論文〈好萊塢電影所受中國的影響〉，所以特別留神在紐約大學任教的她，直覺她清逸靜默，淡薄不攀比。纖細婀娜喜歡長裙，並戴上品味高雅而不垂懸的晶亮耳環……而郭松棻1997年到2005年間中風復健……他倆對人生毫不妥協地持續寫作，李渝用創作讓自己堅強起來照應愛侶，其時我也遭逢母親失智十三年親自侍病，設身處地也擔心她的勞憊挫折。

她2005年擔任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駐校作家，那年6月10日我應邀在香江浸會大學演講，看她的演講海報與我的排在鄰近，再待我在香港中文大學等多處演講完畢，於雷雨中飛回家，不幾日，7月初就聽說郭松棻與台北遠來文友孟東籬談話時，突然再度中風，立電朋友傅運籌送醫急診，她取消演講和一切趕回紐約，先生昏迷終未醒轉，她痛失了生命中的天！

2005年深秋，她我都去為王德威召集「夏濟安、夏志清昆仲與中國文學」研討會演講，餐前我與她緊緊相擁，虔誠、吞吞吐吐、囁嚅地寬慰她：請一定珍重！雖沒著沒落但您倆情深逾恆，比叛情的婚姻好！她告訴我孤寂不能睡，得把房間租給她任教的大學女生。曾讀到她自己寫：「沒有了松棻在身邊，一個人的日子怎麼過怎麼過？不眠的黑暗裡，我問自己；一種恐懼緊緊抓攫過來，時間和空間威脅過來……」之後幾年我們常互通電郵，交換心靈步向天光的方法。

真不敢跟她說：那幾年我彷彿活得比死還難……當時我家雙方都有重病親人，日日親力照應，兩人又逢車禍和身心重創，暗夜無明……前一年我才在憂心焦心中，兒女支援，到日本富士五湖開會，往山梨河口湖青木原樹海等徜徉了一圈，我竟對著那日本自殺聖地，不由自主地淚濕沾襟，可見糾結尋不著出口。幸蒙一向冷處理的她伺機熱切鼓舞。

翌春，應王德威邀請的華語語系文學國際研討會，看她彷彿神清氣爽；2010年我回台大演講又與她在台北再度歡敘，她那年正是台大台文所白先勇文學講座教授，又多文字出版……

2013年底因夏志清教授九十二高齡仙逝，我受重託向她為夏教授紀念專輯網站邀稿，她特附件來稿鼓勵心意特別好，並告知得了帶狀皰疹病毒，因此不克參加夏志清教授追思儀式；曾跟他倆擅長園藝的老友劉大任說，得更多引領她種花……從植物的生生不息，激起她生之趣味……其實她自己有著精心養植的花圃，今年在寒冬2月還寫出悼文〈敬念高居翰老師〉紀念她的導師。

常遙遙趕去探望她又協助追思的王曉藍教授說：她帶狀皰疹從冬痛到春，醫生沒有療癒，她的抑鬱情況可能是長期疼痛而又起。入春後，病況愈來愈糟，學生房客也要搬遷，我推測她還搏鬥整理著夫婿的數以萬計的舊稿，都易於將她的靈魂淹沒於深深的孤獨悽涼，生命難有奇跡，竟至自裁……

她會合敬服珍愛她的先生去了，祝禱他們永恆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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