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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不明的飛行 － 〈上〉
圖◎達姆
◎吳明倫 圖◎達姆
不情不願，小草媽今天還是來到澳底仁和宮，牽著幼小的女兒，先看看寬闊廟埕人潮吞吐的情形，藉以判斷這次遊行參與的程度。
許多看起來身經百戰的反核旗幟飄揚著，旗子底下幾位藝文界人士往核四的方向過去，匆匆一瞥她認出其中一個是導演戴立忍，他跟之前反核快閃活動被台北市警局告發公共危險罪的那個倒楣鬼作家走在一塊：叫什麼名字一時想不起來，是個特殊的姓氏。在某本不知傳閱了幾手的過期《壹週刊》裡她看過他的一篇專欄，標題是直截了當的〈我是人！我反核！〉，裡頭明明寫到了一種她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怎麼作者名姓硬是停在舌間。
時近傍晚但天仍大亮，廟前人氣滿滿，有3月瘋媽祖的氣勢。附設的藍色塑膠椅早被占光，不少人直接就地坐下。仁和宮媽祖也是貢寮反核運動的老班底，昨夜自救會會長擲筊得到應允後，今早媽祖即乘神轎被簇擁著起駕到核四廠區前坐陣。核四明天就要運轉了，反核，媽祖沒理由缺席，人們在精神上是這麼迫切地需要祂相挺。
幾個前來支援的小團體也剛到，散散亂亂地各據一方，但更身經百戰、組織性更強的則多半早已經動身了。廟埕中央幾個年輕人正在演出行動劇，附近雖然人多，留步欣賞（或降低標準，「注意到」）演出的觀眾屈指可數，也僅有零星的記者圍著拍攝。但小草畢竟是個孩子，喜歡他們的奇裝異服，小草媽便順她的意停下來。
小草媽對於某種程度上幾乎是為滿足媒體而存在的行動劇一向興趣缺缺，認為企圖在最短時間以最淺顯方法傳達意見的行動劇譁眾取寵，力量亦很有限。透過電視，大眾接收到的仍然只是又一次面目模糊的化妝舞會。事實上，她認定所有的抗議活動只要不牽涉到自身，對他人而言恐怕都是面目模糊的。話說回來，在不嚴謹的定義之下，抗議活動本身也是一個行動劇，她稍微反省自己或許太苛刻了，不過很快地，檢討的意識便被更強烈的一股怨氣壓過了：行動劇或不行動劇，行動或不行動，反正這個政府沒有耐心聽人說話，說話的人也已經沒有耐心好好說了。
好幾支麥克風和照相機攝影機砲管追了過來：職業的直覺告訴他們，小女孩反核的童言童語會是一則介於可愛與可議之間、畫面基本上無害的理想新聞。一名記者蹲下並降低智商：「妹妹，妳幾歲？」「八歲唷，那是幾年級？」「妳今天怎麼來的？」提問時假裝的童音，比小草還稚嫩。
「那妳知不知道今天來要做什麼？」
「大拜拜！」
記者嘴角微揚，「原來妹妹妳是來拜拜，不是來抗議的喔？」想著怎樣應用這段訪問。
「是反核大拜拜！」
「妹妹，什麼是反核？」
「是一件就算不成功也要做的事。」連小草媽也不免啞然失笑。
原來是《海賊王》看太多得了熱血病的死小鬼，那記者站起來，給小草她媽一個表示訪問結束的白眼。
小草媽裝做沒看見，記者是不是在暗示她，小草終會長大並遇上熱情走向消沉的轉捩點呢？她撥了第N次小草她爸的手機號碼，該死的還是不接。
「小草媽媽！」是鄰居魷魚嫂，今天全家放下魷魚羹的生意，都來助陣了。「需要嗎？」魷魚嫂隨手給了她兩條用來綁在頭上的簇新抗議布條，上面用麥克筆粗黑地寫著讓她心驚的「誓死抗爭」，她對文字的承諾和咒語性質猶有抗拒感，急急翻開自己的腰包。
「我自己有帶。」小草媽拿出的黃色布條上面只有簡潔的「反核」二字，趕快為小草和自己繫上，以免魷魚嫂的「誓死抗爭」臨頭。接著她又披起社交化的表皮：「這次可能會破四十萬人喔！小草她爸說很多國內外團體都會來支援，剛才小草還跟記者說她是來反核大拜拜呢。你們要留下來守夜嗎？」
「要啊要啊，全家伙仔三代攏總報到。我們有準備一些吃的，晚上會運來，煮很多啊，記得來拿！」
趁大人交換情報，魷魚嫂的兒子小魷魚跟小草玩起了捉迷藏。小草她媽叮嚀兩人不要跑太遠，一邊有點神經緊張，怕今天陌生人多，不知是不是都安好心，「只能在這裡玩不能出去馬路上！只能玩十分鐘！不要跟陌生人走！」三道金牌連發。
「好！了！沒！」小草吼。
「還沒！」聲音的來源還很近。
好了沒？
還沒。
好了沒？這問題小草媽也常問自己，但與捉迷藏的情形一致，得到的永遠是「還沒」而不會是「好了」。永遠不會好了。
哐啷哐啷，三個漆成黃色印有核能符號的鐵桶落了地，橫倒著由兩男兩女滾動前進，似要將核廢料象徵物一路推往核四廠區。但由於地處斜坡，鐵桶難以控制就脫了手，一路滾向背對著他們，正在專心找小魷魚的小草。
小草媽如箭衝出，但在她趕到前，一名戴斗笠的彩衣老嫗已搶先一躍，如一隻豔麗的大鷹拎雛雞般提起小草後，伸出右腿豪邁地將鐵桶煞住，又將小草安穩放下，兔起鶻落是捷疾若神，氣定神閒儼然武林中高人本色，簡直要讓觀眾忘情喝聲采。
小草一臉茫然，剛才自己莫非是飛起來了？小草媽追上來緊緊抱住她，腦子裡轟轟轟，連魷魚嫂追來安慰了什麼都聽不太懂，待回過神想對阿婆說些感激言語，說也奇怪，雖然斗笠阿婆一身鮮豔色彩，理論上很好認，卻怎麼也找不到了。小草媽只好噙著淚，對著鐵桶青年男女們，轟轟轟地，也不知道自己罵了哪些過分的話。對方倒是自知理虧，百般道歉，帶頭的那人立即中止了將鐵桶滾動到核四的計畫，指揮伙伴們將桶子又載運上車。
撥了小草她爸的手機號碼，第N+1次無人接聽，小草她媽帶著小草離開仁和宮，沿台二線往南，抵達核四。天空放射著霓虹色的晚霞，霞光下有震耳的呼喊聲，也有來源不詳的聲音透過不夠力的擴音器在模糊地長篇大論。警察已經在進行小規模驅離，人群快步或小跑著，一名抗議者滑倒在地，兩名警察便立刻扯住他的衣領，把他拖到拒馬邊逮捕。這時群眾有人拚命想往裡衝，有人極力想往外跑，那被捕的抗議者很快就被人群淹沒看不見蹤影了。而擴音器在幾句嗚咽之後，發出了尖銳遺言，刺痛附近的人的耳膜。隨著進攻與防守，一陣陣激憤的呼喊有起有伏，一直到衝突暫因前鋒的一一失利逐漸止息，人群才放慢了腳步，重新集合等待下一波浪湧。小草冷靜地看著一切，專心尋找父親的行蹤。
「在那裡！」小草媽順著小草手指的方向，看見夫婿在三名警察手中做最後的扭動掙扎，扔上了警備車，前往被載去丟包的路上。
小草爸也看見了妻女，吐了舌頭扮個鬼臉，笑了。他笑起來總是露出一排整齊的牙，而且常給人一種牙齒比正常人多的錯覺，雖說小草媽確實清點過，不多不少整整三十二顆。那有感染力的表情，是要她們不必擔憂、他很快會找著路回來的意思。他卻不知道對小草媽而言，被帶走至少是個確定的結果，比起他到處衝撞還來得讓人安心。自恨看他笑的時候還是回笑了：就是這樣寵他，才會來到今天這田地，他跟警察走而她們母女卻困在這裡。她氣得大喊：「台電得利！百姓遭殃！」身邊的其他民眾也立即似膝反射般一呼百應，渾然不知她的憤怒之複雜，一如她也不了解他們的。
小草媽吼遍觸目所及所有白布條和大字報上的大黑字，才稍微舒緩了內心的鬱悶。她這一輪口號也重新凝聚了示威群眾的士氣，小草媽只不過停下來喘口氣，就馬上有人舉起大聲公，接棒帶頭喊聲。那聲音指揮大家就地躺下一分鐘，說是要呈現出核災受害的畫面。這是反核常見的場景，小草媽第一次躺下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那天下著滂沱大雨，小草媽還沒當成小草媽，也還沒遇見小草爸。她獨自在學校旁的地下道，發了自己影印的傳單給一個個面無表情的濕淋淋過客。紅著臉，不是因為這麼做有什麼羞恥，而是因為這種主動的作為強烈違反她的內向性格。發完傳單後，趕去現場，穿著黃色輕便雨衣，但牛仔褲褲管早吸飽了雨水。周遭都是陌生人，沒有同伴，認識的人都對與上街頭有關的任何議題毫無意願與興趣，事實上那次參與的人數之少，還不如她班上同學的人數。她和所有人一起順從地臥倒在地扮做屍體。對於這麼做的效果與意義不是沒有疑惑與茫然，但知道這是一種表達或一種象徵，內心激動，豆大的雨滴滴在她一身的雞皮疙瘩上。
小草老早乖乖躺在地上，拉著媽媽要她照做。「裝死反對」，小草媽自以為竄改了魷魚嫂的口號，臉上泛起微笑，躺下。
什麼都不做的時候，一分鐘很漫長，幸虧這裡有一片適合目視的天空。小草媽沒想過，這次的躺下會與以往有什麼不同，直到她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什麼奇怪的東西。
那瘋狂旋轉中的碟形物是再經典不過的UFO。
UFO。幽浮。不明飛行物。
那架UFO以很快的速度變大、逼近地面，大家也很快就都注意到，接在它的後頭還有類似的三架，像是在追趕它。不，不是在追趕，它們想要阻止第一架的墜落，但是發射出來的奇異光線（某種有色磁波？武器？）似乎只能勉強延緩它的暴力著陸。
躺下真是不好的兆頭，沒有人繼續維持這個姿勢。較晚前往廠區示威的魷魚嫂一家三代扶老攜幼退回台二線，魷魚嫂聽見自己發出絕望的悲鳴，頭上的「誓死抗爭」已經在亂中脫落，反核說到底原是為了求生啊，眼前出現了傳說中的人生走馬燈。
戴立忍未顧著自己逃命，反而出手幫助一名素不相識的老翁。老翁事後說，自己是腳麻，不是不願意跑。至於戴立忍的腦內隱私，在此予以應得的尊重。
UFO吸來怪風吹起海沙，形成一陣白霧，周遭的人彷彿全都消失了，小草媽覺得全身的血液往下降，怪風並將汗水吹冷，使她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緊緊握住小草的手，分不清方向又不敢停下腳步，見沙塵中有星星紅光便往光去，待到走近，才看清是媽祖香案。從仁和宮請來的媽祖金身放在折疊桌上，神像前幾炷清香，幾道素果。沙霧落定，自救會會長尋神像而來，邊將神像捧起邊對她吼：「快逃啊還發呆！」
小草媽背起女兒拚命地跑，當她用盡了腎上腺素，只能憑意志力勉強站著的時候，她面前十幾步的地方出現了一個名字，她想起了。
「駱以軍！」（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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