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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我在台南做囝仔 - 上

2014/08/04 06:00

圖◎吳孟芸

◎楊富閔 圖◎吳孟芸

1 呼拉圈

我的身體到底行不行?

大概是不行的,因有記憶以來我就持續病著:出生腸子打結、體重太輕、就學期間無數次感冒缺課,以及多年來近乎慣習的偏頭痛症狀,我羸弱一如小丸子的朋友山根,而胃疾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記得幼稚園畢業典禮,我的胃又開始絞痛,然後是不止息地打嗝與呼吸困難,那天全校上下都忙壞,一片混亂之中,痛到蹲坐在地的我被老師狠狠抱起,坐上校工劉伯伯的機車,風風火火駛向我的原生家庭,沒領證書就提前離開會場。

說不定還可以,我是說身體。每次跟同學聊到體育課,總不忘多補一句:我成績不錯,跑很快、常代表全班示範跳箱與翻滾……根本心態作祟,不想不願承認自己體弱。

我小學時期的體育課:發排球永遠無法過網、鉛球擲在腳邊、跳遠跌個狗吃屎、跳繩被自己絆倒、踢毽子被毽子k到頭。

父親紡織公司每年提供額數有限的子女獎學金,競爭尤其激烈,通常只有成績單全優的同學能獲此殊榮,有幾年因體育只獲得甲高分落榜,那一枚甲很像我的病歷表或驗傷單,證明了我的體力體位體適能真正不如人。

但我如何要向你述說其實我擁有強健體魄?祭祀時供品我可以樓上樓下搬十數趟從不怕累,就像摩天大樓的百米競賽;或者頭頂毒陽在曾文溪邊的田手工包近千粒的芭樂子;扛著五公尺長的綠竹,從花窯頂走到大溝也是十幾趟,那路線尤其刁鑽,還得偷偷摸摸踩過別家的田,距離起碼五百公尺!然他們還是持續議論著我的身體,沒病也被講出一身病。

唯一讓我在體育課出盡鋒頭的是呼拉圈。小學三年級的運動會,競賽之一是呼拉圈接力,本在體育課表現出色的男同學,好奇怪竟連一圈都搖不出來,我一次能套兩個呼拉圈,還跑特別快。

我的呼拉圈購於善化尚上書局,是粉紅白底可拆式的呼拉圈,搖起來就像一圈粉紅光絲繞在我的腰邊。因運動會,那陣子鄉間到處可見到拎著呼拉圈行走的學童:有時將它當成迴力圈在柏油路去回打轉;也有把呼拉圈當跳火圈在路上跨越著,沿著大內國小、舊菜市場、朝天宮,每天放課就像一場踩街大遊行,全村都在特技表演。

那是我上過最快樂的體育課,常被點名示範,在大榕樹下像台灣獼猴為大家賣屁股作秀,因著喜歡加上成就感,我投入無比狂大的熱情在呼拉圈:客廳、房間、騎樓,總之能騰出一私有空間,我就能原地不停左右搖晃;或者到三合院沿著戶埕繞個十幾圈,速度之快家禽家畜都不敢靠近。

我常在客廳搖得不亦樂乎,努力挑戰極限:兩百圈、兩百五十圈;我常請阿嬤幫我數圈,兩百五十、三百圈,搖到我阿嬤說她頭殼暈,這才發覺自己妨礙到了別人。

不當練習帶來運動傷害,呼拉圈讓本來瘦弱的我更單薄了。

我永遠記得1996年運動會當天,隔壁班初次看到我的粉色呼拉圈,指指點點。許多同學真的搖不起來,家長紛紛求援,裁判與導師決定更改遊戲規則,說除了邊搖邊跑,也得以邊跨邊跳,也就是使用跳火圈的方式。一時大家拍手叫好,我也跟著歡呼,心情無比挫苦,不敢喊不公平,只想把呼拉圈拆掉。

那場競賽只剩幾個人邊跑邊搖,大家都在跳火圈,只有我在火圈裡面。

2 變速腳踏車

我的變速腳踏車購於善化慶安宮一帶,1998年,寶藍色車身烤上迷彩漆路,騎在兩邊盡是豬舍雞寮柳丁園的鄉間小路尤其搶眼,菜籃啊與鈴鐺絕對不能裝,我大概太興奮了,那天晚上,每一口空氣都吸得特別出力。在入夜視線不清的中山路靠邊試騎,因座墊太高,愛面子的我不敢告知雙腳搆不到地,結果只好傻傻向前,愈騎愈遠。

不知最後怎麼下車,卻記著領車在星期二晚上,因車型過大,放在父親豐田汽車的後座還用麻繩牢牢綑住,車身一半露在外頭。當天父親母親決意順路去夜市吃消夜,偏狹的我深怕腳踏車會被附近工業區的泰勞牽走,父親懂我,就放我一人在路邊燈下顧新車。

那為自己顧車的小鎮之夜,顯得甜美而哀傷,我一手摸輪胎,眼睛四處張望。我終於不用騎外公從補習班撿回的越野腳踏車,其時班上幾個優秀男同學都改騎變速的了!

外公也有一台腳踏車,黑色淑女車,當然也是撿回來的,車身因日曬嚴重落漆,車卻特別好騎。每週日晚上外公從西庄騎到隆田,為省下十幾塊寄車費,說他都用鐵鍊將車子綁死於一棵菩提樹,然後匆匆搭乘9點多的莒光號南下高雄。

為了尋找外公的故事,我前後不知幾次來過高雄。外公五十歲二度進入職場,他恰恰趕上台灣補教業的黃金年代,那時重考生還分住宿生與非住宿生,也提供伙食等各種服務。外公前後任職過廚房、舍監,最後因景氣不佳看守一座寥落的停車場,也就是顧車員,最後以七十高齡退休,那年大學入取率已破百,重考班生意大不如前,我念了台大,完成他多年來的心願。

外公一生見證多少考生金榜題名、名落孫山,他一定想起多年以前,小舅因考上私立大學而決心到高雄重考,成為外公看守的一員。誰知外公得以照料上千名重考生,卻管不住兒子蠢蠢欲動的心,小舅不僅落榜還生出一身病。

為什麼五十幾歲還想重入職場?外公大概身與心都苦著,在西庄老家也很少看他在屋內停留,忙著在外邊院子搭廚房、砌灶,還用候選人看板隔出兩間雅房,他愈住愈外面,最後乾脆搬到高雄。

我想到一個週六晚上,我們固定來逛隆田夜市,那時夜市地點非現下鄉公所一帶,而是火車站附近,我們來逛夜市只為巧遇外公,母親與我常在圓環銅像花圃墊腳探頭,我們始終沒有抓緊時間,母親心神不寧常說:我剛剛看到一個跟你阿公很像的人。其實我也有看到,卻不敢講出口,顧忌著外公說不定也在躲我們?還是根本我也羞於喊他呢?

曾經有一老翁的腳踏車左右手把垂掛四、五大包,菜籃一層疊過一層,遠看已輕微變形,後座尼龍繩又綑了一大箱,什麼東西都密密封起,車體重心不穩、老翁搖搖晃晃隱入夜市人群。

補習班老闆因是老翁親戚,常將許多學生不需要的日用品給他再製與變賣,其中有一台黑色越野車從高雄運回,說要留給他的外孫騎,許多印有補習班logo的原子筆、軟尺、墊板……最多的是招生文宣都說要給外孫當計算紙,那時外孫才小學三年級,老翁帶回的講義、考題都是升大學專用,這是另一種撿回收的故事了。

3 尿液檢查

分別十多年的老同學在永康榮民醫院重逢,那天大家身上都脫到只剩一條四角褲、披著醫師用的白袍,就像一群暴露狂,我們正進行兵役健檢。

十多年前當小學生都未必裸露,誰想過因國家義務再碰面,造型會是如此讓人赧顏呢。

幾乎接不上話題,這是我的問題。十幾年各自經歷發育、基測、指考等人生作業流程,面貌也多少變了,一切只因我們是同鄉,且在鄉公所兵役課安排下團聚一起,排成一條勉勉強強的隊伍,像小學要到保健室視力檢查。

直至各自領取塑膠杯與透明試管步入廁所,促狹的一格格的廁間,各自低頭工作一陣,終於有人開口:「放袂出來啦。」

應答聲音陸續傳來:「我也尿不出來,以前都拿我弟的尿去驗!」「我都我爸幫我尿的。」「我都裝水,也沒驗出來。」

我也尿不出來,一邊努力放鬆,一邊偷聽老同學抬槓。我因畢業去念了升學取向教會中學,與在地朋友完全中斷聯絡,明明廁間好多舊識死黨,我害羞不敢加入發言,再說身上這般打扮,一人固執地在小便斗低頭等待。

我有沒有尿出來?不告訴你。那天我多麼害怕被誤會驕傲、冷漠,我的彆扭讓我吞下不少苦頭;我實在想太多,將自我設成防衛模式,心中忖度偏鄉不高的升學率,想關心大家後來都念哪裡,又怕被說成讀很高愛臭屁。

除了尿液檢查,舉凡蟯蟲檢體、糞便檢查都令我害怕,委實沒有心理準備讓自己身體的延伸物大方露出。尿液檢查當時非使用試管容器,盛裝尿液的是一外觀透明、浮印刻度的塑膠小壺,接近紅瓶蓋之處有一條線寫著「到此線為止」,也就是滿水位的意思。

尿液檢查步驟非常簡單,我卻認為比自然課做實驗折磨人,一來我因緊張常尿不出,再者是尿出來,液體也吸不起來,這到底是什麼特殊原理?我的容量永遠離標準一段距離,不時端著紙杯在播著晨間新聞的客廳兜售要家人幫我。

有幾年我當副班長,負責在講台蒐集全班檢體,大家醒來的第一泡尿呢!我像端著牲禮,膽顫心驚押送全班尿液到保健室交貨。想來那也是我人生色彩學第一課,怎麼說呢?全校十二班,每班二十五人,保健室內有三百瓶等待驗收的尿液,是三百種深淺濃淡不一的黃顏色。(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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