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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月見花-下

2006/07/26 06:00

◎施叔青 圖◎龔萬輝

高山氣候瞬息萬變,層巖疊嶂的群峰,濃霧借著風勢,像棉絮一樣,一片片飄落下來。哈鹿克吸進潮濕的空氣,透過光禿禿的九芎林,觀察灰濛濛的,像是黃昏的天色,雲霧凝聚的水氣滴落在他的臉上,開始飄起雨來了。

日本警察趕緊彎下身避免懷中的獵槍被淋濕,跟著哈鹿克跑到懸崖邊一塊飛岩下躲雨。

等到擦乾頭臉的雨水,他們發現飛岩的天然屏障下,一間低矮的木屋。

這裡是哈鹿克族人的獵寮。門上懸掛野豬膽,表示獵寮為勇士之屋。他推開兩片杉樹皮,因山上潮濕而腫脹,關闔不上的門,裡面一片狼藉,支柱東倒西歪,樹皮的牆斷裂崩塌,一地的腐葉、動物的排泄,每樣東西都蒙上白色的黴。

日本人強迫沒收他們的獵槍後,獵人不再上山打獵,任獵寮荒廢如斯。

放下身上背的獵器,哈鹿克冒雨到懸崖邊大樹撿拾沒被淋濕的乾樹枝、枯葉生起火來,他要使獵寮內的精靈溫暖。

橫山新藏看了一眼腕上的手錶,說:「既然下雨了,就在這裡紮營吧!」命令挑夫清理狼藉的獵寮,取出鋁製飯盒,三個警察背對著哈鹿克,圍坐一圈吃起便當。

憑著靈敏的嗅覺,哈鹿克聞到豬肉的味道。行獵最忌諱自己帶肉食上山,打獵是向山林的精靈索取獸肉,如果自己帶了去,山神會覺得無須供應獸肉,此行將無功而返。

哈鹿克歎了口氣。趁著雨勢減弱,外出採了一籐籃的高山蕨類,以及不知名的幾種野菜,用香蕉葉盛了因下雨而水量豐沛的溪水,拿三塊長方形石頭豎立成三個角當灶,架上陶鍋煮小米粥。

裊裊上升的蒸氣,使哈鹿克想起族人爭相傳誦的,天地間無所不在的精靈,吸食煮出來的飯菜蒸氣,就足夠他們吃飽。

和日本人同在一個屋頂上吃飯,這不是第一次。望著熊熊柴火,哈鹿克懷念日本的登山健將官本研二,他當過他的嚮導攀登能高山。這日本人很羨慕山地人的健壯體魄,嚴冬高山上,也光著上身不畏風寒。他學太魯閣族德魯固的語言,它是哈魯克.巴彥的母語,爬山時,不帶日本人的吃食,和山民一樣吃地瓜、喝小米粥,配上一根鹽漬的蘿蔔,你一口我一口幾個人輪流咬著吃,也敢喝生的鹿血。

黃昏時,族人哀愁的歌聲在山間迴盪,宮本先生聽了,總是肅然而坐,面色悽然。

還有另一位是掘井先生。他是住在哈鹿克的赫赫斯社的人類學家,專門來研究他的族語。掘井先生讓黥面的頭目唱念只有在祭祀時才唱誦的族史,接下來把幾個和哈鹿克同年齡的男孩排成一排,輪流要他們張開嘴巴發出單音節的族語,掘井先生誇張地側著耳朵,用心傾聽孩子們的發音,最後用手勢要帶走哈鹿克,母親怕兒子被綁架,抱住他不放,經過黥面的頭目解釋,才知道日本人選中他當研究對象,到山坡上那棟小木屋同住。

掘井先生的家堆滿了書和紙張,架子上擺著魚骨化石、猴子以及其他野獸的頭骨,木屋釘上木板,哈鹿克洗了腳走上去,涼涼地,貼著白色米紙的窗門輕輕一拉,一整扇門就拉到另一邊,這裡和他吊著背籃、米樁的家很不一樣。哈鹿克有自己的房間,睡的不是家裡用木材做外框,蘆萩細竹編床面的木床,而是鋪在木板上一層層厚厚的草蓆,掘井先生說叫做榻榻米。

母親來看他,每次都帶來竹筒飯,那是族裡節慶或招待貴賓才有的食物,把米盛入竹筒,利用天然竹膜包裹蒸熟,讓竹子的清香慢慢泛出,特別可口。竹筒飯以外,還有母親用吃剩的小米釀的酒,掘井先生非常欣賞她釀的小米酒。

每天他讓哈鹿克對著桌上一隻鐵箱子發音,說他的族語,一個單字一個單字重複不斷地念,既單調又乏味,從早到晚把嗓子都喊啞了。一旁的掘井先生在一本筆記本上不斷地寫寫畫畫。

哈鹿克害怕鐵箱子藏著惡靈,轉動的輪子會把他的聲音吸光了,很快自己就會變成啞巴。三個月不到,他趁半夜掘井先生熟睡時偷偷逃走。

為了跑得快,他把日本人給的夾腳木屐脫下,抱在懷裡,赤著腳跑。一邊跑一邊想到日本人來了以後,他的族人──多半是女人,穿著下擺窄窄的和服,夾腳木屐在山地上扭扭捏捏地走著,一不小心差點滑倒的模樣,他禁不住笑了。

掘井先生跟哈鹿克說:你們不留辮子,是我們的同類。

他不喜歡山居的族人下山,要黥面的頭目答應他規定族人下山每個月不能超過一次,這樣做是為了保護山民的純真,免受漢人污染。掘井先生把山下的漢人形容為貪婪、偽善不義,他還認為族人用獸皮、珍貴的藥材、肉桂換取漢人的衣布、火柴和鹽巴,給平地人占盡了便宜。

深山氣候變幻無常,棉絮似一綹綹的雲霧飄過山壁,雨停了,日本人走出獵寮,雨後的萬山峻岳移到他們面前,壯觀之至,橫山新藏不由得脫下頭上的氈帽,懷著敬意仰望山岳,兩個警員也讚歎天皇威儀,統領如此巍峨的山脈群峰,三個人面向東方排成一排,遙拜日本皇居,背誦天皇敕語,唱起〈君之代〉國歌:天皇之朝,千代八千代,直到小石變巨岩,岩上生滿綠苔蘚。

心中唯願日本萬世一系的天皇世家,昌盛繁榮直到永遠。

照日三郎把手上日之丸國旗插在岩壁隙縫間,信誓旦旦地說要效法登山前輩勇士,日後逐峰踏越登臨絕頂的那一刻,插在峰頂削木上的紀念文字,他已擬好了腹稿。

3

哈鹿克坐在斷崖的礁岩上,隔著立霧溪盡目望去,北岸連綿的山峰頂巔,一處岩塊堆成的碉堡,形狀像桶一樣,族語「科羅」,即是桶的意思。與日本人纏鬥了十八年的哈鹿克.那威,率領背弓擎矛的戰士在樹叢中神出鬼沒,與日軍做游擊戰。最後一役,敵人如潮水般湧來,對太魯閣族進行滅族式的屠殺,威力強大的砲彈轟垮部落,夷平山居,以寡敵眾,武器遠遠不如日軍精良的哈鹿克.那威,為了保住殘餘的戰鬥力和族人的生命,退守科羅戰場,憑著天險據守這最後的堡壘。

族人敬仰這位總頭目不屈的志節,在科羅堡壘累石紀念他。

佐久間總督對太魯閣族發動致命的討伐之前,曾經不止一次派遣探險隊假裝善意造訪,夜宿於哈鹿克.那威的家,長老們得知日本人為窺探地形而來,十分忿怒。入夜後,升火聚集族人飲酒歌唱,情緒極為憤慨,族人極欲動手斬殺探險隊員洩怒。

然而,哈鹿克.那威想爭取時間做戰爭的準備,不願立即開啟戰端,反對族人輕舉妄動。為了防範族人夜襲日本探險隊員,乃與敵人同榻而眠,第二天晚上命令副頭目仿傚他,結果探險隊有驚無險地全身而退。

哈鹿克.巴彥的名字就是取自這勇悍的總頭目。按照族中的習慣,一般規定承襲父親的名字,為了崇敬這位驍勇智慧兼具的戰士,他以他為名。

礁岩上的哈鹿克,側臉的線條剛毅有如刀刻;舉起望眼鏡眺望群山的橫山新藏,假裝越過哈鹿克的肩膀,望向前面的遠山。他其實是以望遠鏡做掩護,正在觀察這個耳洞垂掛貝綴,散髮披肩,腰帶番刀的太魯閣族青年。

他是一個謎。橫山新藏不知道如何看待他。

他沉默得像矗立眼前的高山,如此靜止,好像內在的一切都完全停頓。他就坐在旁邊,橫山新藏卻感覺到這太魯閣族人遠在天邊,對他腦子裡所思所想一無所知,除非他願意暴露他自己,否則橫山新藏永遠不會懂得他。

表面上他很溫馴順服,有點躲閃,凹陷的眼睛閃著機警的警覺,橫山新藏知道他不信任日本人。不過,他必須和礁岩上的哈鹿克進行內在的對話,讓他的內在思維流露擴展。橫山新藏急於識破他,他女兒月姬的幸福繫在這太魯閣青年身上。

然而,他的靜止不動是如此徹底,彷彿他不再存在。

橫山新藏但願他不存在。

他的十七歲的女兒月姬,乘坐大阪商船株式會社的貴州丸,上星期又回到花蓮,住在吉野日本移民村山本一郎的家。橫山新藏命令女兒回日本照顧神經衰弱的母親,給她買的是單程船票,以為母女相依,月姬就會長留下來。

沒想到回去才兩個月不到,又自做主張地回來了。給父親的信中一再道歉,自責沒有盡到應盡的孝道,回日本看到母親,情緒比預期中的穩定,做女兒的放心了。

「……應該是家鄉的親人、氣候風物對母親有益,幫助她復原……母親告訴我,她不適應台灣的生活,一天也沒喜歡過,可是我不一樣,台灣是我出生之地,也可以說是宿命吧……母親聽我提及為了聽從父親的命令,與花蓮佐藤夫人學習的進階洋裁學了一半,就因回日本被迫中途停止。為了學一技之長,我希望回佐藤夫人處,繼續中斷的課程。

母親聽了很是欣慰,她同意我重回花蓮的決定。但願女兒可以完成她的夢想,成為一個優秀的洋裁師傅……」女兒月姬是為了礁岩上的太魯閣族青年而回來的。橫山新藏痛苦地放下望遠鏡。為了拆散兩人,他沒少費工夫,一發現月姬遺傳了她母親對布料的深情,他鼓勵女兒下山到花蓮學洋裁,安排她借住山本家便於看管。移民村門戶森嚴,自成一個日本人的小王國,外人難以入內。

他以為可以放心了。沒想到哈鹿克.巴彥尾隨月姬下山,被發現在她借住的家附近尋伺,移民村的日本農民,慶祝稻子長出初穗,中元節跳盂蘭盆舞,月姬偕哈鹿克夾在人群中跳舞,橫山新藏懷疑傳言的可信度,他倒相信兩人在月光下相偕到七星潭沙灘撿石頭嬉耍。

月姬回山上駐在所,半夜溜出宿舍,和哈鹿克跑到深水溫泉裸裎相對泡溫泉。傳到橫山新藏耳裡,他買了單程船票命令月姬回日本。

女兒又回來了。

如果橫山新藏知道月姬回日本之前,那一次到台北書店選購洋裁圖錄,說是有較多選擇,其實只是藉口,她又是汽車又是火車沿著驚險萬分的蘇花公路,一路折騰到台北,為的是拜訪水彩畫家石川欽一郎而去,做父親的準會大吃一驚。如果他獲悉女兒造訪這位著名畫家的目的,他將錯愕得不知如何反應,自己養的女兒,卻從來沒認識她。

留學英國的石川欽一郎,為了效忠明治天皇自願從軍,到台灣總督府當翻譯官,曾經受佐久間總督之命,被軍隊用轎子把他從埔里抬上次高山,在山上放置畫桌,在四周由軍官組成的荷槍兵隊保護下,以水彩畫筆記錄番界隘勇線的實景。

除了兵隊警衛,還有好幾個隘勇手持槍彈,隱藏在草叢裡,不時朝著搖曳的樹林示威式地開槍,在這樣嚴峻的氣氛下,石川欽一郎投入自然山川渾然忘我,有著永生難忘的經歷,他讚歎台灣山上是全日本中色彩最鮮艷而多變化的地方。

愛上山地美麗風情的畫家,也很欣賞山地人的野性純真,回日本時帶了一對泰雅族男女同行。

也許石川欽一郎畫家也可以把哈鹿克.巴彥帶回日本,兩人可以在那裡重逢。十七歲的月姬這麼希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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