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復健的女人

圖◎michun

◎紛紛 圖◎michun

我是一個正常得不得了的庸俗女人。與資深女子扯得上關係的不良紀錄，我幾乎無一能倖免：眼角下垂，皺紋日增，腹部肥肉橫生，肩頸酸痛，腰痠背痛，膝關節退化，心悸，盜汗，潮紅，失眠健忘，血糖上升，荷爾蒙下降……五十肩在我五十大壽前夕向我報到，我只能在暗自咒罵「他媽的！還真準時」之後，認命地笑納這項天賜的生日賀禮：舉手維艱，肩部旋轉角度極度受限，梳頭、洗髮、穿脫衣服、操持家務困難重重，睡夢中不經意翻身就痛不欲生……為了早日脫離苦海，我每晚耐心地到復健診所報到，和許多五十肩病友、中風病人、運動傷害者、頸椎或腰椎骨刺患者、顏面神經失調者、腕隧道症候群患者……成了夜間部同學。

復健室的廣播頻道

向護士報到之後，我們熟練地展開各自的復健行程：手部蠟療，背部或肩頸部熱敷，遠紅外線照射，跑步機上練走，頸椎或腰椎牽引治療，干擾波電療，由治療師進行徒手復健，自行面壁做手指爬牆運動……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我們，深知復健療程是長期抗戰，十分懂得苦中作樂，戲稱自己為疼痛達人，安慰後來者以豁達前輩為榜樣，少則半年，多則數載，終有療成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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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同期復健的同學多屬溫文之人，點頭致意或簡單寒暄之後，便各自在復健師規定的角落默默與疼痛周旋、對峙、搏鬥或拔河。在我復健半年之後，有個新同學加入，從此夜間復健的氛圍起了很大的變化。她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初進診間時，右手拄著拐杖，手臂和眼角有明顯的烏青。她身形瘦小，但嗓門特大，她才剛踏進醫師問診室，我們便在一牆之隔的復健室聽到她高亢尖銳的聲音：「你看我傷得多嚴重，現在全身都痛，被我丈夫打的！」之後，她幾乎每晚8點來復健。她習慣以神經質的眼光掃瞄周遭，只要有人有意或無意與其四目交接，她便會湊上前去，向其滔滔不絕吐露心事，聲音響徹整個復健室，聽者有分，在場聽力正常之人都成了她的「廣播」聽眾，直接或間接地接收到她釋出的生命訊息。

她每晚不停地說啊說的，除了對舊聽眾日日更新她的生活進程和心情轉折，也不忘對新加入的聽眾做前情提要，以便他們能無縫接軌地跟上進度。於是，在第一天，我得知他老公是遊覽車司機，與導遊小姐有染，為了子女，她選擇隱忍，不料他軟土深掘，她稍加嘮叨質問，便換來一陣拳打腳踢，導致她遍體鱗傷，骨盆破裂，腰椎側彎，動了手術仍不良於行。多位好為人師的聽眾發揮正義感和同情心，教她拿驗傷單提告，給負心漢一個教訓，說外遇和家暴一樣，都是有一就有二、三、四、五、六，絕不可心軟妥協輕言原諒。她無奈地說自己是油麻菜籽命，沒受什麼教育，又沒經濟能力，只能忍氣吞聲。那天，我在離去時，特意經過她的身旁，真心誠意地說了一句：「加油！」

若干天之後，她大聲而冷靜地向大家宣布她的丈夫領光存摺裡的錢離家出走，不知去向，為了維持家計，她忍著身體的疼痛，在一家早餐店工作，她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幾天之後，她又宣稱：他發現丈夫負債百萬，討債公司找上門來，在她苦苦哀求之下，他們才放她一馬。後來，故事的悲劇性不斷「升級」：她繳不出房租，在風雨交加的夜晚遭房東驅趕，現在寄住在遠房親戚家頂樓的鐵皮屋；她罹患子宮肌瘤，醫生建議開刀切除；她哥哥將患有帕金森氏症的老母送進療養院，要她負擔一半費用；她決定透過社會局暫時將女兒送寄養家庭，因為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不想女兒跟著她受苦……我冷眼旁觀，冷耳聆聽，發現她的遭遇和許多社會新聞頗有雷同之處，心想：究竟這些生活困境是普遍存在的悲慘現實，還是她為了騙取同情而剽竊現成故事？然而看到她凌亂的頭髮，乾瘦的凹頰，躁動的情緒和和含淚的眼眶，我的感性戰勝了理性。我決定實踐英國詩人柯律芝（Coleridge，1772-1834）的文學概念，對超乎現實或想像的故事情節，「心甘情願地擱置懷疑」，跟隨她進入她用心鋪陳的情境，享受入戲的忘我狀態。

身心靈受創者聯盟

在將近一個小時的復健療程裡，除了做頸椎牽引的二十分鐘無法開口之外，她總是不停地說呀說的，復健室成了她的演講廳和說書館。或許是熟能生巧吧，她愈說愈流暢，手勢和表情既豐富且生動，語調更是戲劇張力十足，時而激動又憤怒，時而哀怨而平靜，時而展現誓言復仇的堅定意志，時而流露選擇諒解的人性光輝。在她的啟蒙、帶動、引導和鼓舞之下，許多「隱性」受苦者紛紛發難，開口宣洩壓抑多年的心中苦楚，許多「隱性」哲學家也紛紛張開援「口」，不藏私地貢獻自學多年的人生哲理，而在與我們這群非專業人士進行「意見」交流之後，她在心態上有了明顯的轉變。她有時說著說著，會自受害者的身分抽離，扮演起心理諮商師的角色，以自身經驗或心路歷程為例，對婚變或被背叛者提出建言，甚至衍生出一套幽默、寬容、達觀的生命態度：「要報復他們的最佳手段就是讓自己過得更好！不然，我們氣死了，他們還活得好好的，那多划不來！」「不要以為背叛我們的老公一定沒好下場！也許跟他們搞外遇的小三才是更適合他們的女人。」「我跟我丈夫的緣分是正緣，那女人跟我丈夫充其量只能算是偏緣或孽緣，結果我下場悽涼，這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正不勝邪！」「我就當自己上輩子壞事做盡，這輩子才受到懲罰。前天我玩一個輸入姓名就可測出自己前世的遊戲，結果我前世是土匪，我老公是財主。哈哈，我上輩子一定是搶了他很多錢，這輩子必須加倍奉還。我現在把受苦當做贖罪，心裡好過許多。」「昨天我看電視，有個兩性專家說得很有道理：女人要多愛自己一點，你不愛自己，別人也不會愛你的！喚不回男人的心，就該放手，有捨，才有得！」「你們覺得不幸福嗎？請跟我聊聊吧！看看我，再想想自己，你會發現其實沒什麼好抱怨的！」

這位女士的到來為原本單調無聊的復健療程注入了多元活水，增添了無窮趣味。與她同一時段復健的我，在因緣際會之下，見證了一名中年婦人在婚姻危機和生活困頓的雙重打擊下的身心變化。這半年來，晚間8點到9點的復健對我而言，除了是借助現代科學儀器修復受損身體組織的醫療手段，更具有多重意想不到的提升精神層次的功能：另類的社會新聞現場連線，民間版家庭連續劇故事主角的現身說法，市井小民的情感或生活經驗的分享網絡，身心靈受創者聯盟的取暖聚會，復仇者聯盟的誓師大會，心靈臭皮匠隨機組成的團體心理諮商。

五十肩痊癒至今，我已多年未到復健診所報到。晚上在家看8點檔連續劇時，偶爾還會想起那個健談的復健的女人。不知她（或者她的接班人）是否還每晚神采奕奕地在那裡一邊熱敷、電療，一邊聒噪地傳她的教，布她的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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