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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作家的藏所
收留疲軟身體，慰藉徒勞心靈。
小葉欖仁隨形記
文．攝影◎林佛兒
一個城巿的重要象徵，除了源自歷史文化的遺跡、優質的人文素養、都巿景觀規畫、人性與秩序的比重排列，尤其道路的旗手──路樹，更是活躍與繽紛。親像一群呼吸著綠色的精靈，日可消弭城巿的塵囂，夜則滋潤人們苦澀的心靈。
關於路樹，我在台北巿住了三十幾年，這個首都坳在低漥的盆地，埃在瘴氣、廢氣日以繼夜的迷漫裡。在夏天，像在水泥房裡掛盆大火爐，蒸蒸地燃燒著，使人暑溽難安。台北的夏天特別燠熱，沒有港灣海風的吹拂是其一，缺乏濃密的行道樹也是原因，如果條條街道皆有行道樹，不僅賞心悅目，綠影隨形，一定使炎夏清涼分疏。台北巿屈指可數的幾條有路樹的街道，中山南北路堪足一提。中山南路從羅斯福路起，兩旁還保留著稀疏的大王椰子樹到立法院前，過了行政院後的中山北路，越來越狹窄的安全島上，台灣樟樹被砍伐得七零八落，殘肢斷臂，已不見優美樹形。到了美術館這一段，則出現楓香樹，雖是楓科，但在亞熱帶的台北，隨季節變色落葉並不明顯，劍潭捷運站對面那一段安全島，才是台北唯一的路樹小葉欖仁，然後到了士林蘭雅一帶直到七段，路樹變成白千層，短短一條中山南北路，植栽就有五種以上，毫無系統美感，可見做為街頭的美容師，巿政府完全隨心所至，毫無規畫。台北巿的路樹有數十種，小葉欖仁這小小一段，不知出自何人心血來潮，因為在台北的路樹小葉欖仁實在是太少太少，倒是在台灣大學校園裡，小葉欖仁長得很高大，樹葉青翠，在台大受到師生愛戴，他們的校花是杜鵑花，校樹則是小葉欖仁。
六、七年前，我回故鄉後，在台南巿一級古蹟億載金城邊買了一棟透天的房子，建商就在屋前種了三、五棵小葉欖仁，是一棵青翠的丈餘高的幼樹。這樹成長得真快，不到三年，尾端已達四樓高，隨著季節的變化，從冬天落光葉子到春天幾乎一夕之間萌出了綠芽，像是一場自然界的衰敗和新生；樹的哀樂都在無聲中進行。
後來我搬到運河北岸的河邊住，貪圖的就是河景和無限的棟距。書房在二樓，大面窗子，小葉欖仁的枝葉就在我的注視中隨風搖晃。這一段河邊之路短短數百公尺，臨河種有鳳凰木，五、六月間開滿火紅花蕊，飽滿的花朵和綠葉的重量把軟枝垂到運河裡，成為台南巿一大美景。綠帶步道放著三兩處公園椅，又在路的兩邊種植了小葉欖仁，兩年後的今天，又長到了三樓高，他還是一棵幼樹，葉子尚未繁盛，傘形結構尚未成形，但是我已經在想像不出幾年，這條鳳凰木和小葉欖仁的河樹和路樹，不只互相媲美，展現不同的綽約丰姿，將是巿內一條絕美的綠色隧道。
三月在台南縣西港看中了一塊地，約三百玶，準備退休後蓋屋居住。原為鹿寮，地主喜歡種樹，園裡種滿高大的樹木，果樹有龍眼、芒果、楊桃；樹木有原生的烏臼、樟樹、尤加利等等，是我童年就夢想的「南方的果樹園」。最奇特的是有三棵小葉欖仁，樹齡大約十年，樹幹壯碩挺拔，高度超過十公尺，有五、六層層次分明的傘形樹枝蔓延開來，密密麻麻，結滿青翠細緻的葉片，約成卵形橢圓形，遮住了整片天空，陽光幾乎穿不透，大樹下的陰影像一個籃球場大。我夢想在小葉欖仁樹下蓋一所小屋，屋頂開個天窗，日夜可以觀察他的軟腰絮語，動靜皆美，享受他泛綠樹神的庇蔭；就像曾經在加拿大有個家，房子呈大L形，前院有蘋果樹，後院在春天結果纍纍的梅子，以及常綠的喬松，在夏日或冬雪中，大樹都壯大挺立，形成一種掛滿心意的綿亙之緒。
這些原生非洲大陸，最異質秀美的綠色客人，已在我夢中停駐，落地生根，更是我生命中追求，不可遺失的藏所。
與蝴蝶飛行──單車誌
文．攝影◎蔡逸君
很久沒騎單車，沒想到半年來卻迷戀上這活兒。所以一到假日，不再晏起，太陽還沒浮現，我與心愛的單車便急著出門，往山裡，往河濱，往遠方的道路，往每一個愈騎愈讓心靈趨近寧靜的角落出發。
比運動多一點，也不再是單純的交通工具載人運行，在城市裡騎單車，有某種重返童稚的樂趣，像是遊戲，就為了玩耍。童年時還沒有輔助的兩邊小側輪學騎單車，大人們就在車後座與椅墊的空間插一根大竹竿，手扶著，讓小孩們繞著門埕曬榖場一圈又一圈地練習，幾次他們偷偷鬆手，車子失去平衡，歪斜前行，不是撞上龍眼樹，就是往豬圈裡闖。那時不怕摔倒不怕受傷，一心一意就為了學會騎單車。
誰都有過這種喜悅吧，當某一次，大人把扶著單車的雙手悄悄放開，雖仍搖搖晃晃，但不摔倒了，腳一次一次地蹬著踏板，臉上逐漸綻開笑意，突然就學會騎單車。那真是童年時期的大事，似乎代表自己已經可以脫離大人獨立，靠自己一個人就有能力駕馭未來前途，而且從此活動範圍可以無限地擴大，想到哪裡就到哪裡。
騎上單車的那一刻，世界變大了，雖然那時離家最遠不超過十公里。
爾後有自己專屬的單車後，卻不常騎了，因為升上國中，課業壓縮嬉遊的時光，難再有單純的騎車樂趣，純真年代似乎也漸行遠離。但我仍記得，國三那年，每日清晨與夜間，往返於鄉下老家和學校之間的路途，那樣一個人悠然徜徉於田野的喜樂。更不會忘記，有次上完夜晚輔導課，與同伴離開隊伍，往大馬路上不知目的地騎著。那時車少，我們在大馬路上競騎，騎了好遠好遠，最後竟騎到十多公里遠的田尾公路花園一帶。夜晚的田野點亮了成排成列的燈泡，照射植栽，加速它們成長。那樣漆黑的夜，奼紫嫣紅的花一朵朵盛開，那夢境般的夜，花開過，不再來了。
往後二十年在城市裡待，真的就把單車時光拋棄，騎機車、搭公車、乘捷運，就沒想到可以騎騎單車。這半年重拾騎單車的樂活，讓我又回到童稚純真遊戲中的幸福狀態。「騎齡」雖短，卻也上過烏來、陽明山、平溪與十分，最常騎的是家附近周圍的木柵山區。有一次清晨行經動物園邊旁的路段，山裡傳來不明的巨鳴聲響，起先沒會意，停車聽仔細，原來是園區裡的動物一早醒來，此起彼落地發出吼叫聲，頓時整個山林彷彿回到原始狀態，不知怎地，聽著動物的呼喊，我的心也狂野起來，山風吹著，我差點像隻大猩猩，想捶著胸脯跟隨這股野性一起吶喊。
動物園往猴山嶽的山路有許多野狗，牠們欺生，幾次追著我與單車跑，因為是上坡，往往被追得很狼狽。最近我認識中途休息站清龍宮的一隻米格魯，如果騎到那裡，牠在門口斜坡上打盹，便會跑到我身邊，我就搔搔牠癢。休息過後，我跨上單車，米格魯會跑步跟著我一段路，而野狗們看牠跟著我，全退到一旁，牠看我沒事了，才折回。我猜牠應該是此處的地頭蛇。
除了事物的新鮮遭遇，當然要記記為什麼再次迷戀上單車。有許多理由，但以下這原因可能是最小的，卻也是巨大無比的，一次心靈被觸動的燦爛時刻。
半年前朋友相約騎單車，在河濱公園租了車，從新店溪光復橋一路騎到基隆河大佳段。那時陽光通透，悶著頭騎車，青青草原的前方突然出現大塊橙紅騷動，騎近一看，原來是一整花圃的非洲菊迎風搖曳。接著，有一隻蝴蝶，大概藉著單車行經的氣流，它飛過來靜靜地貼近單車，翅膀幾乎沒有搧動，與我並行了半分鐘之久。那蝴蝶真是美麗，斑紋在燦爛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像是夢境般讓人不敢相信是真實。蝴蝶是夢，我也是。
這遭遇難道不已是夢想的全部顯現？騎上單車，與蝴蝶飛行。騎上單車，踩著自己的節奏，面對風，面對太陽，從心靈深處升起對世界的美好感覺。騎上單車，載著過往迎向未來，前往一個美麗的，安靜的心靈所在。
瑜伽王子
文．攝影◎曾志成
位於台北東區的夜間健身中心，熱鬧程度絲毫不輸SOGO百貨公司。健身可以是運動，也可以是寂寞都市人下班後的殺時間，當然這是讓眼睛免費吃冰淇淋的好時機。基於以上理由，我成了健身一族。
重視身材雕塑的健身中心只存在兩種：一種是喜歡炫耀身體的人，另一種是希望能炫耀身體的人。
總共五層樓的寬廣空間，每一次與人擦肩，總有不少壓力，這年頭的型男多少都要賣點肌肉。
健身中心的男教練每個都像大隻佬，走路步調像機器人聖戰士。看看這些五花八門的健身器材，總會令人擔心，讓千人躺過的黑色坐墊，到底有沒有染到煞？「你的體脂肪還算正常，但是缺乏肌肉。」像劉德華大隻佬版本的教練約翰捏捏我的手臂語帶慫恿。每個格局精美的包廂裡，是教練與新會員的竊竊私語，這些大隻佬美其名是運動諮詢顧問，實是變相運動推銷員。
不可否認，約翰還算是認真的健身教練，雖然我早已看穿他的最終企圖。約翰領我體驗過每項重量訓練後，總會溫柔地按摩一下我的肩膀說：「辛苦了！」溫柔都是虛假的，只是要我乖乖掏出錢來報名私人健身課程。約翰看出我的猶豫，現實地結束掉我的會員權益，一堂免費教練課程。
步下階梯，朝地下室三溫暖與淋浴間走去，發現附近一間大教室正進行百人大瑜伽。在門外觀望許久，我的手腳不聽使喚，推了門進去。
地板上鋪的瑜伽墊早被一個又一個身體填滿。身體之間比鄰而居，瑜伽墊是一片強力粘板，固定了人與人之間的安全距離。
瑜伽初體驗，竟是Power Yoga。之前我連哈達瑜伽、呼吸調息、身心平衡都沒試過，直接跳到Power Yoga，大概真對瑜伽著迷。脫下運動鞋跟襪子，中途加入還是得裝模作樣，一套動作週而復始不停演練，每個人看起來都很精練，隨著台上瑜伽老師的一個口令一個動作。
瑜伽教室的男人是異數。透明玻璃窗外使用重量訓練器材的男人們不時對我投以鄙視目光。進入瑜伽教室的男人大概只有兩種，一種是想接近練習瑜伽女性的色鬼，一種是把女性當姊妹淘的溫柔男人。
反覆幾個動作，我注意到隔壁的女人，指甲油褪色的腳趾緊緊勾住地板，幾乎將整片地板掀起來。在一個有如studio的空間進行百人大瑜伽，難免有超越時空的錯覺，燈光的變化與音樂的催情，讓人跌入瑪丹娜「Isaac」的情境漩渦。
經過幾個「輪迴」，我看見身體在落地鏡裡扭曲變形，弧度醜得不像話。雙手合十之，手臂伸直射向天空，另一手臂扳住腳踝，胸口怎樣都開不出一朵向日葵。蛇形盤坐，大腿瀕臨骨折，此時聽見有人抽筋大喊「救命！」。轉過頭看，陣亡的是一名中年叔叔。
Power Yoga果然名不虛傳，不到半小時，讓我香汗淋漓（當天噴了CK香水）。正當我快昏厥想逃出瑜伽教室時，後面一隻手伸出來托住我的腰。
「撐住，跟我一起做！」一名高挑穿黑色緊身服，頭綁白毛巾的男人拉了我一把，原來我的背後存在著這樣有靈性的人。
看著男人用力演練台上瑜伽老師的每一句指令，突然覺得慚愧，原來自己從沒這樣親近過身體。Power Yoga最後一個動作，瑜伽老師以身心平衡之態，金雞獨立之姿，雙手抬腳並親吻腳。當身後男人完成這樣高難度的動作，我真想喊他「瑜伽王子」。
Power Yoga最終章，大休息。躺在我附近的瑜伽王子好像睡著了，接近酣聲的呼吸。趁著大休息結束前，順利從百人大瑜伽脫出。我已不在乎外面那些一心一意只想變成大隻佬的重量訓練傢伙如何看待瑜伽教室的男人了。
一些挺著肚子的中年男人穿梭在三溫暖蒸氣室跟淋浴間，一些剛結束重量訓練的大隻佬旋即被這些大肚男盯住了，原來這裡才是真正炫耀身體的場所。
走出淋浴間，方才在Power Yoga大休息時睡著的瑜伽王子已經醒來，坐在我的置物櫃旁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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