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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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第十一屆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三獎】 深度安靜 - 3之1

2015/12/27 06:00

圖◎郭鑒予

作者簡介:

◎秀赫

秀赫,本名許舜傑,1982年生,高雄人。現就讀臺灣師範大學國文所博士班,喜愛繪畫與搖滾樂。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首獎、臺北文學獎首獎、全國學生文學獎首獎,著有長篇小說《嬰兒整形》。

得獎感言:

這是一個人人寫作,人人都是媒體的時代。當還有人願意花時間來讀我的小說,跟著我的文字、體會我的感覺、看我看見的世界,光想到這點就讓我覺得無以回報。

★★★

◎秀赫 圖◎郭鑒予

諭明一早醒來,身旁的妻子已經過世。

依庭整個人像是睡著一樣,但又有所不同,蒼白的臉孔如同被凍結了,身體特別冰涼,只剩額頭還殘留一點體溫。怎麼叫她都沒有反應。諭明立刻下床,到客廳拿出自動去顫器,並敲打柯先生房門,要岳丈趕緊叫救護車。他快速回到妻子身旁進行急救,柯先生撥完電話後,也趕至女兒和女婿的房間。直到把依庭送到醫院,諭明仍在反覆確認妻子額頭上的溫度。

火光在他們眼前一熱,天空開始落下大雨。諭明手捧依庭的骨灰罈,柯先生在一旁撐傘。雨滴仍不時打在他們肩上,兩人彷彿身處在一個集中雨水的坑洞。諭明覺得雙手很沉,以前抱起依庭,也沒有現在這麼重過。

他們為依庭選擇寶塔中一個最安靜的角落,合力將她埋進了夏日深處。

葬禮結束後,賓客們移師餐廳用餐。諭明與爸媽、柯先生同桌。擺滿素菜的餐桌前,諭明拿出手機,將葬儀社安排的流程,一一確認辦妥後畫掉。當他畫到最後一條的時候,不由得多看了柯先生幾眼。

「接下來我該做什麼?」

用餐時,這句話他差點就脫口而出,但這麼直接的話,說出來只怕相當不得體。雖然同住一個屋簷下,但他跟柯先生並不熟悉,即使兩人並列為喪家,只怕前來致奠的禮賓,都比他更認識柯先生。仔細回想起來,他鮮少私下跟柯先生說話過。兩人每次交談,總有妻子在場。

「待會客人離開,別跟他們說再見,禮俗上不可以這麼講。」

柯先生耳提面命說道。平日總是穿著白色長袖襯衫的柯先生,今天穿了整套的黑色西裝,打上黑色領帶。面對喪事,他沉穩看似很有經驗,相較之下,諭明卻是第一次。諭明的爸媽不忍心,時時安慰諭明。不過更讓諭明懸在心上的是,他跟柯先生的親緣關係,是否也在這一餐之後,等於結束了?

依庭是獨生女。她的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他們父女。和依庭一樣的病,應該說,她的病就是柯太太留給她的。治喪期間,諭明就不斷聽到禮賓將母女倆一塊比較,這些人都是柯先生的親戚。依庭母親一方,則始終沒有人到場,以往諭明在家也很少聽他們父女提起柯太太。他曾見過柯太太的相片,母女倆長得並不像。依庭略方的臉型,其實長得更像柯先生。

柯太太過世時,依庭已有五歲。就這點而言,諭明是嫉妒柯先生的,他們在一起的時光不僅較他們夫妻長,更擁有了愛的結晶。依庭由於心搏過快,體重一直過輕,皮膚也白皙得毫無血色。心臟科和婦產科醫師,都認為懷孕會導致她病症加遽,危及母子性命。因此諭明沒有很積極地想要有孩子,但依庭想要有孩子嗎?她只說過不希望生出來的孩子體質像她。

突然柯先生拍了他肩膀:「我去公司一趟。你先回家吧。」並向諭明的父母致意。

「好,再見。」他還是和柯先生說了再見,柯先生只是又拍了他肩膀兩下。

諭明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洗澡。火葬場的味道,都沾黏在毛髮和衣服上。他蹲在蓮蓬頭前,低頭看著左腳。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他左腳大拇趾的趾甲,就是裂的。剪掉之後,也是長成裂開的樣子。依庭曾問過他,「是天生就裂的嗎?」他沒回話,不知道怎麼回。「天生不是這樣的,趾甲天生不是裂的。」他說。然後他在浴室哭了起來。

離開浴室,他躺到兩人的床上。現在只剩他一個人了。

他看向依庭平時閱讀的書桌。每晚睡前,依庭都會將家裡的每樣東西收拾整齊,更列好每件物品的明細。所以依庭過世後,幾乎沒有一件事需要諭明操心,沒有什麼東西,是妻子去世後就找不到的,更沒有什麼是被妻子藏起來,而被他意外發現的。妻子所擁有的一切他都毫無遺漏地繼承下來。所以這些被安頓好的東西,知道有一天會失去他們的主人嗎?是主人離開了他們,而不是主人不要他們。東西是不是被丟掉的,有很大的差別。

諭明甚至覺得,被依庭丟掉的只有他而已。

依庭過世的前兩天,他們剛從北海道旅遊回來。按公司規定,年資三年以內,年休假一律七天,三年以上則按年資累積。諭明目前十一職等,剛考過襄理,從大學畢業那年算起,已經進公司九年了。為了紀念結婚三週年,今年他特別安排十天的假期出國旅遊。

8月的第一天,兩人搭機從台灣直飛札幌的新千歲機場。由於諭明考量到依庭身體的負荷程度,參觀的景點不多,無論是小樽、洞爺湖、富良野,他們盡量在同一個地方待久一點,享受緩慢的旅程。

回國前一天早上,他們在星野度假村的森林餐廳用餐,一旁巨型落地窗可望見整片青綠的杉樹林。出國前,醫生評估過依庭的情況,告訴他們不用擔心,沒有任何問題。他見依庭只吃了一點,就放下湯匙側臉看著窗外。

「還好嗎?」他徒手剝著蓬鬆卻又綿密的北海道馬鈴薯。他知道依庭想冬天來,可是夏天的溫度比較舒服。冬天雖然有雪,但是太冷了,尤其還是北海道。他怕她的身體會受不了。

「為什麼不冬天來?」雖然她並沒有這麼說。

眼見妻子一直不說話,諭明循著她凝視的方向看去。「喔,啄木鳥啊。這樣敲,頭還不會暈,滿有趣的。」

他們在裡面用餐,其實聽不見外面的聲音。不管啄木鳥如何地奮力敲擊,或是窗外風動的樹鳴,以及森林裡各式各樣應有盡有的聲音,於他們所在的位子上,一概都不存在了。窗外就像一部綠色的默片。

「等冬天一到,動物就都躲起來了。」依庭終於動了餐具,看向他說,「昨晚睡在飯店,我夢見自己被關在動物園,可是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動物。」

這是依庭告訴他的最後一個夢。

諭明起身來到書桌前,抽出依庭生前常翻的一本台語唐詩讀本。偶爾睡前,他會看到依庭在書桌前備課。他記得依庭曾經看著某一首詩入神。她在一間家扶基金會工作,常帶小朋友讀書。諭明把書拿到床上翻閱,心裡試著用台語念出詩句,終於翻到了那一首,只見依庭在書上,圈出每句的頭一個字:

千山鳥飛絕,

萬徑人蹤滅。

孤舟蓑笠翁,

獨釣寒江雪。

他可以想像一名老漁翁頭戴斗笠,獨釣寒江的畫面,甚至將那畫面中的漁翁和自己的形象重疊。體會這首詩對他而言並不困難。只是依庭為什麼會對這首詩特別有感觸?想像的過程中,他完全無法將依庭和那老漁翁的樣子相替換。不管如何,他很快就睡著。喪禮太令他疲憊了。

夏夜最為短暫。連續幾個早晨,諭明醒來,都會驚覺妻子不在身旁這件事。或許是在廚房煎著荷包蛋吧。可是當他走到廚房,再走到客廳,都找不到依庭。又或者是先上班去了,手機裡應該有她留給他的訊息。不過幾天下來,都不是他想的這樣,依庭再也沒有回來過。這是當然的,他已經親自送走依庭,往後的生活,肯定是跟從前不一樣了。

有時他坐在冰箱前的地板上,望向大門,等依庭回來。柯先生走過,見諭明難過地坐在那,也只是不發一語地從冰箱拿出食物。他一向不太過問他們夫妻的事,即使都這種時候了,他仍是如此。這讓諭明的情緒有些彆扭。慢慢地,只有當柯先生不在家,他才能正視自己對依庭的思念。偶爾,柯先生一早會過來敲門說道:「早餐我放在桌上。先出門去公司,晚上才回來。」

柯先生申請喪假的時間很短,僅五天。這幾天更是早出晚歸。諭明在家用餐的時候想,柯先生或許是要給他,也給自己,更多的私人空間吧。儘管柯先生表現得很正常,但諭明還是能從生活的細節,看出柯先生沉浸在悲傷裡。比如因為過分壓抑,以至於對周遭的敏感度大幅降低。柯先生將電視開得比以往還大聲,幾次也見他陷在客廳的沙發上沉思,沒注意到諭明。

原本由依庭包辦的家務,在停擺半個月後,重新由兩個男人各自打理。諭明與岳父,自然而然地清洗起自己的衣物。家中逐漸畫分成兩塊區域,客廳跟前陽台的花圃歸柯先生管,廚房跟後陽台則由諭明打理,兩人也有各自的房間和洗手間。唯有依庭的更衣室不屬於他們之中的誰。

儘管有時也會幫對方接電話,或是幫對方帶份餐點回來,但他們更像是合租房子的室友。生活上各自獨立,既不共享悲傷,也不相互安慰,雖然共處一室,卻一點倚賴彼此的感覺也沒有。

諭明提著洗衣籃到後陽台曬衣服,第一次注意起柯先生的襪子。黑色、藍色、綠色、紅色,基本上都是長版素面,也都看不到Logo,不像他的襪子拼色豐富。這些襪子是柯先生自己買的,還是依庭買給他的?

「你跟同事上班都穿西裝,沒有什麼變化。但坐下來的時候,褲管會被拉高,就會露出襪子。好襪子能顯現一個人的品味,即使衣服、褲子不是很好,只要穿上一雙好襪子,其他反而讓人覺得不重要了。」

依庭曾叮嚀他說。她總是買給他最好的襪子,讓他穿到公司上班。雖然襪子並非依庭的物品,但他仍舊把襪子視為依庭的遺物。他想,依庭買襪子的習慣,會不會是受柯先生的影響?

曬完衣服,他回到自己房間,將公司的業務報表拿出來看。能在家處理的文件和寫件,休假前都已經處理完了,好像除了打電話跟幾名客戶聯絡一下外,沒有什麼可以在家做的事。他有點想回公司了。旅遊假和喪假,已經讓他將近三個禮拜沒去上班,眼看還有兩個禮拜的休假,想到自己出社會以來,從來沒有放過這麼長的假期。何況在家還要面對柯先生。

整整休息一個多月後,諭明重新回到銀行上班,但此時公司的氣氛已經與他請假之前大有不同。為了減少營運成本,總行有意裁撤諭明所在的金山分行,但是員工們的去留仍然懸置,究竟是調到其他分行,還是資遣,公司始終沒有明確宣布。許多年資較長的行員,紛紛考慮要不要申請退休。雖然諭明之前就從同事的網路社群上,得知了這項消息,但那時他正值喪妻,也就沒有繼續關注公司的情況。

下班後幾位同事邀他到長安東路吃熱炒。

「總之吳襄理你不用擔心,就是被調到其他分行罷了。像我們這些辦事員,開玩笑講,真的就要上人力銀行打卡啦。」在公司一直跟著他學習的立夏說。聽說他這陣子剛結婚,諭明拿起小酒杯,不免多估量他一番。

「可未必喔。調到其他分行,也只是溫水煮青蛙,之後又找其他理由裁員吧。」負責存匯的老專員耀昌說,「沒發現嗎?現在客戶到銀行,連號碼牌都不必抽了,臨櫃的行員還比客戶多。以前單看分行,就能看出一家銀行的實力,都挑最好的地點、用最好的裝潢,現在反而成為燒錢的單位。」耀叔厚重的眼鏡底下,視線正盯著諭明,「所以調到哪間分行,不都一樣。」

「幾年前,公司就開始裁撤中南部的分行,沒想到現在連台北的分行也要裁撤。」諭明覺得自己也得說些話,才不至於冷場。

「唉呀,連麥當勞都說要撤出台灣了。」晏儀無奈地說。她是公司最年輕的一批新進職員,剛到分行不滿一年,就遇上這種事。

「我們是外商銀行,待遇跟公股銀行差不多,所以也不是外不外資的問題。」耀叔推了眼鏡一把,「最先就是從歐美開始人事精簡,高階主管也逃不掉。說是要削減開支,實際上。你們也知道的。」

「知道?知道什麼?」立夏嚼著辣炒螺肉說。

「公司這幾年結算盈餘根本就獲利啊!賺錢卻還要裁員。這是大勢所趨。」

「什麼趨勢?」晏儀抬起頭說。

諭明看向木桌旁的雜誌架。兩、三年前,財經雜誌預測未來十年最不被看好的職業,都沒有提到銀行員,反而當時那些趨勢專家最不看好的農夫、房仲、快遞、空服員,都逆勢翻漲。沒想到衝擊最大的竟是他所在的金融業。

他也注意到,大家刻意不提他喪偶的事,又或許是不把這事放心上,話題總圍繞在分行的存與廢。當初他和依庭結婚,就是在公司同一棟大樓上的高級餐廳宴客,多位上司跟同事也是在這裡完成終身大事。可惜餐廳一年前已經吹熄燈號,沒想到現在連分行也要收起來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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