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限制級
您即將進入之新聞內容 需滿18歲 方可瀏覽。
根據「電腦網路內容分級處理辦法」修正條文第六條第三款規定,已於網站首頁或各該限制級網頁,依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規定作標示。 台灣網站分級推廣基金會(TICRF)網站:http://www.ticrf.org.tw

【自由副刊】浮游

2016/01/12 06:00

圖◎王孟婷

◎盧慧心 圖◎王孟婷

我會去宜蘭棲蘭山遊玩起自一段說不出的心事。

一早起床,在國父紀念館前準時搭上開往棲蘭山的交通車,現代的旅人便自覺盡了責,好,就這樣腳不點地,坐在空調良好的小巴裡奔往山區吧。不擅早起的我夜裡沒能睡好,在車上倒呼呼睡著,醒來時已經到了,停車場後面幾株櫻樹滿是綠葉,花已開過,落在地上。突然抵達高海拔,在明媚的天光中,我精神困頓卻不慌張,一株高大的櫸木就佇立在停車場外,樹齡上千,我信步前進,拎著裝滿零食泡麵的小包,在山莊櫃檯登記住房,拿了簡介,便走路去看明池,從山莊後頭繞出,流水造景裡有很多蛙與蝌蚪,蛙聲度苦度苦,小蛙騰跳起落,而蝌蚪肥胖,小時候我花了太多時間在捉蝌蚪,田渠雨後積水,總有褐色蝌蚪增生不斷。

杉林中的國道,有標牌指向公園。

明池是在林地環抱中突然袒露的淺綠色池塘,裡頭有鴛鴦、鴨、鵝,有種不認得的五彩水禽,引吭高歌,滴滴嘟滴滴嘟。我腳步輕快,在原木扎成的迷宮裡上下亂走,藉著山勢打造的庭園內有前前前前元首思親的題誌,我一概不放在心上,幾處簷廊下造了枯山水,是聚集了比沙粒沉重太多的小鵝卵石,耙梳而成,模樣無大分別,卻少費照料,我坐在簷廊思索卵石與沙的分別,竭力蹉跎取房前的三小時。

在公園裡迷不了路,山徑往下,便開闊通往明池,往上,就是在坡緣盤旋的石梯,春四月,苔蘚湛綠如茸,處處附生,蛇莓盤蔓在石階邊緣,結實色同緋櫻,點點如珠,纏結出纖緻優雅。

矮籬下的山茶花開了,掩在竹叢後。

出了公園,在山路旁打水泥樁的工人講話大聲、機器吵。我和幾組早已在園內照面多次、看熟了的遊客,又一次見到彼此,大家都露出理解的表情,分頭走開了。

我準時回山莊找自己的房間,迫不及待地,躺下來看畫面上雜訊很多的電視,分心想起二十出頭歲的時候我打了一份工,在電視台拷帶、對字幕,我學會那種電視停播時靜止的分色畫面叫「咖拉霸」,現在很少見了,只有幼幼台有收播時間。

我動不動就走到房間盡頭的陽台呆坐,看後頭的杉樹林,換成別的日子或嫌陰鬱,然此日晴好,樹香蒸騰。

房裡地板、屋梁、舊式梳妝台都是木造的,上了一層清漆。山莊一進門就是三樓,底下另外兩層樓,深植在山側,走路下去,離開後門,則是一排排的小木屋,原木造,小木屋外也有幾把椅子、一只小几。

入夜前我就睡著了,兩小時後醒來,屋裡的燈開著,外頭紗門沒關,晚上的味道很濃很濃,就像苦甜巧克力,我用房裡的電壺煮開了水,吃了杯麵,打開甜食的包裝,看電視,吃到嘴裡的黏膜生疼,餅乾吸走嘴裡所有的水分,又想吃一份杯麵。

旅館工作人員前天撥了我的手機給我講了一遍山上的氣溫很低,餐廳供餐時間短,小賣店存貨有限等等,我幼稚又嘴饞地帶了很多零食跟杯麵,後來發現我帶的零食都是甜的,我帶的杯麵都太辣了。

而我帶的書是很薄很薄的。柯蕾特的散文集《三、六、九……》,柯蕾特雋永優雅的短文撥動生活的弦索,直擊生命的強度。這本文集寫的是她在巴黎數次搬家的經過。讀者在散文中看不出她的感情生活,她沒寫出丈夫威力逼她在家寫作,然後署上自己的名字,她終於離開了他,被關起來的妻子終於成為作家柯蕾特。她沒提起戀愛,很多戀愛,也沒提到再婚。她只寫了自己搬家的事。她寫了巴黎、鄰居朋友與身邊的動物。戰時她仍在巴黎生活,她有她的憂慮,讀者不免微微替她擔憂,而她勇敢起來,深深擁抱此城,或說,在城市的懷抱中。

她寫道:「戰爭不肯結束。」

戰爭不肯結束,我放下書本在床上盯著眼前的天花板,聽著黑暗中的蛙聲蟲聲,走道上房客們喧鬧起落,大約在餐廳吃過飯回來了,這裡著名的是神木導覽,但若不搭乘小巴入山,沒辦法觀賞,因此大家都同團進出。

我沒計畫去看神木,有些可惜,卻只是淡淡的。

為了我的心事,我做了什麼呀。

一個人,在山中。

我本以為我的愛慕終歸會令彼此成為一對伴侶。但,人與人能走到這麼近,卻不能把對方摺疊縮小兜入自己的衣袋。我的思緒在求不得苦中輕輕盪開,對自己承認,經過長久、任性的獨身生活,我有多怕失去自己。

把旅遊資料查好了,挑了一個非假日,這不是大家得空的時間,仍問朋友家人要不要跟我同行,大家都沒辦法去。我明明有獨自成行的決心,又藉故遲疑,做出無辜而不情願的樣子,這是我的狡猾之處。

陽台外只看得見杉樹林,我想知道是否看得見星星。

8點過後,我披上外套到外頭,走廊盡頭的長沙發擠滿了人,坐不下的舉杯站著說笑,茶几上擠滿了啤酒罐、果汁罐、裝蛋糕的保麗龍盒,慶生會?男男女女,裡頭有家人、朋友、戀人。大概都從外面回來,有人沒把冬衣除下,只是敞開外衣拉鏈,但仍有許多鮮豔的尼龍羽絨衣被脫下來亂扔,人們凌亂地坐在不知誰的外套上,吃著喝著、自拍拍人,一張張通紅的面孔,舉目所見皆是笑容。

往停車場走去,有人在櫻樹下談心,傳遞著酒瓶,飲過一口再還給對方。一幢小木屋的房客把門窗都敞開了說話,話聲傳得很遠,說的只是小事,聽起來卻叫人心驚。

離開山莊的範圍,走到戶外,就沒遇見誰了。

不知怎地,我有點怕黑。

看得見星星,熾白地從夜空低垂下來,憐憫的眼淚。

我又一次行經明池公園,再遠,一直走到沒有路燈之處,國道上只留行車用的反光板。我怕黑。

我曾經一個人旅行到很遠的地方,隔著海,隔著幾個時區,也獨自行走暗巷,卻沒有這樣感覺過,山裡有很強的力量在催我掉頭。

我掉頭了。我走回山莊找到自己的房間,走廊上喧鬧飲酒說笑的人都還在,日光燈管上頭有層熏黃色。

回到室內立刻捂出一身汗,我潦草換了衣服,躲入被窩,那是張很大很老的床。

閉上眼睛,我想起二十幾歲時,有次搭長程飛機,為了度過時差,空服人員急著讓我們吃晚飯,輪番送過果汁咖啡酒水後,機艙裡的燈就熄了。我打開閱讀燈,拿出上機前精挑細選的讀物,卻一個字也讀不來,細細的鉛字如黑蟻列隊,我的思緒也開始如群蟻渙散朝四方湧出,困在毛毯與個人耳機纏繞的線圈裡,小小的夢幾度掠過,眠夢間睜開眼睛,便從前排靠背的間隙裡看到一片漆黑中幾個螢幕在經濟艙裡閃動,這樣反覆數次,我終於偷偷打開身旁的窗戶,看見飛機航行在潔白厚實的雲層上,太陽光銀輝耀眼,在滿眼光華中,我第一次看見眼底的浮游,不覺轉動眼珠搜索,浮游也跟著做細微的運動,遺下游絲似的漣漪。

那次悲欣交集的旅行在我人生裡的痕跡竟漸次淡去,唯有浮游恆在。

後來我便養成一些習慣,就這樣到了三十幾歲,譬如說,我常常摘下眼鏡對太陽凝望,看在別人眼裡,可能以為我在迷路(我常迷路),其實我是在尋找。

雖緊閉著眼睛,熱淚仍灼痛了我的雙眼。

「啊!我的浮游。」●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網友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