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時多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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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浴事 - 上

2016/01/19 06:00

圖◎顏寧儀

◎周紘立 圖◎顏寧儀

要不是月經兩個月沒來,我們就不會倉促結婚,在之後幾星期裡該打包的衣物與必需品,白紗禮服、租賃三個半小時的宴會廳這桌那桌遊走寒暄、以茶代酒,整整五十桌!清水的親戚老少到齊,我沒見識過如此龐大的陣仗,那是我以為的家之成員的一百倍。

交往時他經常帶我回他彰化老家,青澀的稻穗如浪,起伏如綠海,一間三樓透天厝孤零零地矗立田間,我喜歡這種孤獨的存有。聯外道路僅有一條,是阿姨──婚後我跟著丈夫叫,她是後母──說的:「這路是老爺特別設計的唷!」她稱自己先生、我日後的爸爸為老爺,他們年紀相差二十許,名符其實的老少配。那時的男友總偷偷跟我講:「這女的存心不良,根本能當我姊的年紀,叫她一聲阿姨算是給她面子了。」柏油路路寬一台轎車橫寬,不是出去就是回來,人生好像只有一種選擇似的。

而他將我帶回來。

客廳是典型的磨石子地板,白點夾雜於黑與灰之間,廳裡擺放著男友製作的樣品屋,一比一千的縮小版。他在我們同居的住所從畫設計圖的第一筆開始,他習慣抬起頭背著光問我:「我正在想浴室要多大。」

他知道我對浴室的愛戀近乎著魔的地步。

富二代繼承家業前的實務勘查,我們藉著「參觀」的名義瀏覽這座城市的汽車旅館,坐在副駕駛座的我一點也不扭捏羞怯,不畏懼開啟車窗時小弟或小妹探頭詢問休息還是住宿,接過信用卡等機器吐出收據明細簽名的空檔我都不怕。已經數不清住過多少旅館了,豪奢程度一間勝過一間,尤其是浴室。我從未想像過世界上有人能夠擁有幾乎等同一層樓的浴室,將水龍頭轉到極致,嘩啦啦的水跟新聞上水庫洩洪的情景可以相比擬,半個小時水量才到小腿肚,我得努力平躺,才讓水平面淹沒我的胸部。乾濕分離的浴室裡,男友站在ㄇ字形的玻璃罩內洗澡,那畫面使我想起電話亭,電話。

自從人手一機之後,公用電話沒落了,走在街頭難得巧遇鑲嵌在便利商店牆柱的話機,總有種中樂透的喜悅,難得。國中時我住進宿舍,五湖四海的千金們在此眾生平等,四人一房,上舖睡覺、下舖書桌,10點半斷電休息時間到。我不懂他為何將我送到這間貴族學校,真是出了名的「貴」,爸爸只說:「你要學會獨立。」他說這句話的同時,我為數不多的內衣物裝在四個滾輪的行李箱中,他拉長把手要我在局促的客廳來來回回兜圈子,演練搭機出國的離別。躺在宿舍床褥輾轉難眠,回憶那幕被校車吸入透過窗格子向父親揮舞手掌告別的午後:盤髮的中年婦女接過我的所有物,吩咐我坐在C2位,車輪揚起的灰塵尚未落定,陽光在我與爸爸之間照出一道銀河。我經常想起他,每晚晚自習鈴聲正揚起,我的黑皮鞋快節奏地敲響樓梯的音階,愈接近公用電話時愈響亮,我要確定另個世界的他好嗎?我顫抖的手握著話筒,然聲音聽不出絲毫緊張,藍色的話筒告訴我沒有的事,乖。總是千篇一律的官方回應。可內心有種哀愁的預感,在我不在的時候,「那裡」不一樣了。當男友置身在一座彷彿電話亭的浴間洗澡時,我又偷偷撥打了一串陳舊的數字,02是區域碼,後頭僅剩七個數字,如何勤奮聯繫喇叭孔依舊字正腔圓地說:您撥打的是空號。

空號是什麼意思?

開頭多加個2,鈴聲嘟嘟嘟,接電話的總是一個女人,菸嗓子,我曾鬧笑話說先生不好意思請問,話未說完她搶白:「我是女的!」這次又是她慵懶地回應:「喂……」尾音拖得很長很長,「你好,我是葳妮……」她生起氣來就像我欠她幾百萬,燃起滿肚子炸藥飆:「小姐!你他媽的要我講幾遍,這裡!這裡沒有你要的爸爸還有媽媽!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如果你要買便當非常歡迎。」喀拉,我能想像她砸電話的樣子以及力道。這是一種病嗎?我不是故意捉弄花木蘭,但……我忍不住,如果我連這串記憶的密碼都失去的話,我將一無所有,她懂嗎?

腰間圍著白浴巾的男友懂,來不及放回原位的手機露餡,他有點生氣:「為什麼每回你淨做這件事!」他指的「每回」是我置身在不同旅館的浴缸內時撥號給花木蘭的舉動。「都說沒你要找的人,真不懂你在想什麼。」扯開浴巾,他黝黑而壁壘分明的肌肉撲通進來,水位上升五公分。他撫摸我的身體──我還是我的唯一證明──說:「我會給你一個美好的浴室。」我喜歡他說這句話的神情,彷彿許願必會成真的某個神祇。

畢業前我月經兩個月沒來。

我沒告訴男友,逕自回到了老家,左腳躊躇,右腳倒是跨步,於是就有了路。

老地方老風景老鄰居,新大樓新植栽幼稚園裡的孩子也是新的,我開鎖上樓,手掌撫觸裹膠皮的把手蜿蜒登梯,小心翼翼不製造聲響,怕嚇跑聽覺靈敏的獵物般逼近。鏽蝕的門面,門框貼著褪色的春聯,銀色的鑰匙插進鎖孔(放輕鬆,對,呼吸深呼吸,我慢慢進去,有點兒緊耶﹚。年久月深,開啟這扇門足足耗費十來分鐘,我擔心再多使一點力,鑰匙會卡在門鎖﹙該怎麼形容呢?溫暖、安全、家,對就是這個字!)假使我能進入我自己,真想體驗男友所形容的那種感受?!如果有如此的能力,為何自己感覺不到?

赭色瓦盆羅列陽台,它們枯萎瘦癟,泥土龜裂。

斷水斷電斷瓦斯,扇狀的日光給了物事顏色與形體,以及我遺留的腳印;房裡全累積一層灰,它們依循我的動作飛揚,成為一朵密度不高的雲。沙發正對映像管電視,餐椅圍繞餐桌俯瞰是個正三角,冰箱連結流理台在過去便是鏽蝕的水槽,里長發放的日曆還停留在那一年那一天……不變的空間,變的是人。我從手提包拿衛生紙擦拭三人座沙發,坐下,頓時驚嚇幾萬粒塵埃,不知所措地在光影之中漂浮,如霧,如霾,巨大的迷宮屏障,我試著走出去,或者說出不來。唯獨四面八方的聲音嘈雜地往耳膜撞擊。他們的說詞都在安撫我,不過越是體恤溫柔的話語更像無數鋒利的刀,一道道割痛男女親戚鄰居無法看見的我在流血,他們只是坐實一件事:我的爸爸死了。怎麼死的?聲音告訴我是溺斃在浴缸。我凌空塗抹,彷彿有片骯髒的玻璃,視線中逐漸拼湊出浴缸,父親沒有躺在裡頭,聲音說處理完才通知你的。我什麼都不曉得,只看見平凡無奇的塑膠製浴缸,打開水龍頭水一滴滴地滴,我希望時間快些,一滴滴的水飛快地一滴滴地落,直到溢出為止。我穿著制服與皮鞋躺進去,微微彎曲膝蓋,沒頂,憋氣,難受地思考著:「究竟,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在此死去?」隨後破水面而出,大口呼吸。

我想,沒真正死過是不能體悟那種感受的。

但,死去的人又如何告訴我那樣的感受呢?

即使坐著暫時停止呼吸,讀秒,時間緩慢悠長得驚悚,到臨界點時身體肌肉本能地繃緊,逼迫你放棄。於是我活著。圓張嘴,吸納夾雜灰塵的空氣脹滿肺葉,斷斷續續地咳,再深深吸進汙濁的氣體,咳到滿臉是淚。父親過世後我從未哭,如今,我在他不在的家還他遲到五年的眼淚,直至夜晚降臨。(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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