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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黃暐婷/小秋和安妮

2016/04/12 06:00

圖◎林保如

◎黃暐婷 圖◎林保如

她們是小秋和安妮,小學時我唯一的兩個朋友。有時候,我跟小秋好一點;有時候,我只喜歡膩著安妮。如果真的要我殘酷地選擇其中之一,或許,我會讓小秋傷心,畢竟她不是個體面的朋友。但想不到,安妮先離開我了。

我和安妮認識得很早,比小秋早上兩、三年,在我老是搞錯「的」、「得」和「地」的時候。我帶著慘紅的考卷回家,深怕被媽媽翻出來,特地塞進衛生紙裡。媽媽一如往常脫下我的書包,但沒有打開,反而牽著我的手走進房間,微笑等著我的反應。

她在那裡。在靠窗的牆面。她看起來很害羞,屈著腳,安靜地蹲坐角落,像個發育超齡的小巨人。夕陽穿透玻璃。她黑潤的膚色正微微發亮。

我緩緩靠近,掀開她的嘴唇,露出一排乾淨分明的齒列。媽媽要我摸一摸,我小心翼翼地把食指放在她正中央的齒面,輕輕按下去。「咚──」她說話了。好成熟的聲音。「咚──」我再按一次,依然是如此沉穩的質地。「搜─」媽媽按了遠一點的齒鍵,好像調皮的驚叫。我和媽媽相視而笑,繼續按其他齒列。「啦─」、「咪─」、「嘻─」她每根齒鍵發出的聲音都不一樣,愈往右聲調愈昂揚。

她的齒面平滑堅實,最深處的齒根卻柔軟得像小貓的心跳。每按一次,我就禁不住傾倒。我注意到她身上寫了字,是英文。我看不懂,但我決定要叫她安妮。她頭上垂往兩側的紅布,就像《清秀佳人》裡安妮的麻花辮,都是秋末乾草的顏色。

媽媽說接下來我得去上課,或許半年後,有機會在文化中心表演。我不了解媽媽那個意味深長的微笑,只在意眼前的安妮,和擁有朋友帶來的驚喜。

我在學校不會說話。上課不會舉手發言,沒有傳紙條的對象,下課也不會去搶盪鞦韆,或在走廊玩跳格子。我總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低著頭。同學把我當怪胎,說我是啞狗、破娃娃。自從安妮出現,我不用再苦惱於無法討好別人。我一樣可以不說話,用手指撫摸她漂亮的牙齒,感受她底層的心跳。

安妮很溫順,願意陪我玩任何幼稚的遊戲。我把手指、腳指全放上去,一次按壓好幾個齒鍵。她的聲音糟透了,好像孟克《吶喊》的感覺。但安妮馬上就平靜下來。她的掙扎總不會持續太久。

我從冰箱拿出一顆雞蛋,在她的齒列上滾動。她輕聲哼著小樂曲。途中雞蛋撞上某條黑鍵的稜角。蛋殼破了,蛋液從齒縫流進安妮的嘴裡。她的聲音變得稠稠的,像感冒。相鄰的牙齒糾纏黏著,難捨難分。無論我怎麼擦拭,齒面還是染上微腥的黃漬。還好,安妮沒有告訴媽媽。這是朋友間不能告發的祕密。

老師家也有一個安妮,比較老舊,齒面刻著細微的刮痕。他要我把指甲修得短於指頭,手心像倒握著蘋果放在齒鍵上,記下每根牙齒代表的聲音,軟弱的末指要鍛鍊出和前指一樣的力氣,還要我抬頭認音譜:紳士帽般的休止符、高音記號、拍數……犯錯的話他會用紅筆敲我的手指,在譜本圈出音符,再敲敲正確的齒面。刮痕就是這樣來的。

老師要求我勤加練習,只要我投注愈多心力,就能愈早登上舞台。我並不想用那套規矩對待安妮。她是我的朋友,我只想跟她一起玩。但大人不允許。媽媽每天抽出那本血腥的樂譜,嚴厲地盯著我的手指。她和老師一樣,只要我犯錯就大聲責罵。沒多久,安妮變成一具殭屍,只有按下正確答案,她才會出聲回應。

我照著期望,半年後登台演奏《洋娃娃之夢》。聽眾爆炸的掌聲讓媽媽洋洋得意。老師直誇我有天分,一定要繼續栽培。回家後,我把花束放在安妮身上。她沒有說話,沒有柔軟的心跳。在黑暗的房間,她不會再失控,我們之間共有的祕密關係也隨之瓦解。精準、優雅、秩序,意味著平板、僵硬、了無生機。這樣的朋友讓人感到壓力。太無趣了。

我開始討厭安妮。

小秋不一樣。她披頭散髮,倒在工廠旁邊那條無人經過的狹道,一副可憐愁弱的模樣。若不是搬家的新鮮感,我不可能走到這裡,也不會發現她。

前陣子,爸爸為了擴展蠟燭工廠的生產線,找人一起租下電塔旁的便宜廠區,用鐵皮分割成三間各自獨立的廠房。廠區洋溢著新鐵皮青澀冰涼的氣味。製鞋皮的老闆特地來參觀爸爸工廠的運作動線;過不久,做紙箱的老闆也加入了。幾個大人言不由衷地祝賀。我跟在他們後面,走向旁邊的紙箱工廠,就在那裡見到小秋。

大人沒有發現她,直接進入辦公室。我彎進那條不顯眼的走道,把倒臥在地的她立起來。她的頭髮慢慢地垮下來。小秋。當下我腦海閃過這兩個字。小秋。毫不遲疑。這就是她的名字。

小秋一定是被遺忘了。她如髮的棉絲還很蓬鬆,沒有潮濕和操勞的氣味,可能只有被用過一、兩次。不知道是誰無心遺落。

小秋站起來比我矮,但她頭髮的氣勢讓人折服,每綹棉條都由幾十根紗線纏織而成,即使用力扯也拉不斷。我將小秋的頭髮分成兩半,再均分成三束,編成麻花辮。我拆下頭上的髮飾綁住她辮結的尾端。她變得像安妮一樣可愛,只是比較樸拙,更接近貧窮的鄉下小女孩。

只要到工廠,我都會去找小秋。我們能玩的遊戲不多,除了幫她綁各種髮型,抱著她跳舞,幻想我們都是在角落等待王子的灰姑娘,幾乎沒其他事情可做。走道沒有燈。不知從哪裡接來的水龍頭總是關不緊。鐵皮後的機器運作發出巨響。工人們都在裡頭忍耐著噪音,揮汗做工。沒有人會經過這裡。只有我跟小秋靠著隱隱震動的鐵皮,等待時間流過。

為了應付旺季訂單,工廠多聘了農閒的村民,爸媽也加入作業。我無法幫忙灌蠟,搬不動貨,打蝴蝶結的速度也很慢。媽媽叫我不要擋住產線,回家和安妮練習,我回答好,依舊繞去工廠外面找小秋,等收工鈴響,再逆著人潮走回辦公室。

或許是錯覺。我覺得小秋的頭髮一天比一天髒,好像真的分泌出油脂,但一點濕氣也沒有,不像被誰拿去使用。是時間的痕跡嗎?我舉著她的身子,放到水龍頭底下,猶豫要不要轉開帽蓋。溢漏的水珠滴落在她的髮上。棉紗吸收了水分,髒汙隨著毛細作用暈開。我解開她糾結的頭髮,指腹印出黑色指輪,黏黏的,還有燒焦的氣味。

小秋把我愈弄愈髒。休息鈴響了,鐵皮後的機器靜止下來。我心中突然湧起一股怒意,甩開她,徑自跑回工廠。

爸爸要軋一張票,決定把安妮賣掉換現金。中古行願意出十萬。有這十萬,給廠商的貨款就有著落。我的安妮。她要離開我了。

安妮還是一副靜好的模樣,屈身蹲在角落。我不敢注視她身上的灰塵,不敢辨認她黯淡的神采,不敢靠近她,跟她道歉和道別。我已經太久沒有觸摸她的心跳。

我從工廠拿出幾條緞帶,一邊幫小秋編髮,一邊說安妮的事。下班鈴響,我也沒有走回去。夕陽幾近沉沒。忽然有一道長長的影子,從路口延伸進來。是一個男孩。向著我愈走愈近。

他從口袋掏出方盒,一屁股在我身旁坐下。火光從他的指間亮起。他看起來大概是讀國中的年紀,不過沒有穿制服。他沉默地吸著菸。我也沒有說話。很久之後,他才開口問我:「妳佇遮做啥?」

他說,他每天傍晚都到這裡抽菸,從來沒有看過我。他爸爸跑路,媽媽也跟算命仔跑了。他不再去學校,人生一點意思也沒有。他把菸遞到我眼前。我搖搖頭。他無趣地收回,對著幾乎見底的菸屁股用力吸了一口。火星瞬間亮起來。

「啊妳咧?妳佇遮做啥米?」

我沒有答話。

「啞狗。」

他噘起嘴,煙圈從他口中噴往鐵皮,覆蓋上一層黑漆抹烏的焦油。他的手越過我,舉起小秋,對著鐵皮擦拭。「這布攄仔哪會綁成這樣啊?」他將小秋湊近眼前,啐了一聲。

「我欲來去找大仔了,暗時要拚一場大的。囡仔人也緊轉厝飲牛乳。」

他把菸屁股丟進排水溝,站起身,走回所剩無幾的黃昏中。夜氣湧了上來。他消失了。我的視覺能力也漸漸消失。除了菸焦油嗆人的氣味,我什麼也感受不到。

原來,小秋除了我,還有另一個更孤獨的朋友。

劊子手來了,在工廠難得休息的週六下午。行刑者闖入房間,用厚重的棉被裹住安妮的身體。他們把她推往陽台,對著一樓大聲吆喝。附近鄰居紛紛聚集,仰頭注視著三樓,時而交換意見,時而招攬過路人加入。

怪手朝三樓伸上來。行刑者打開怪手懸鉤的扣環,扣住安妮身上的鎖鏈,對下方發出執行的命令。安妮被吊了起來。她的身體緩緩浮升,越過陽台圍欄,終於完全懸空。她全身僵硬,身體微微傾斜一側。行刑者朝一樓怒吼。我掉下淚水,眼睜睜看著安妮在空中忽左忽右地搖晃。這是場殘酷的絞刑。觀禮者的驚呼聲此起彼落。安妮開始下降。她的左腳先碰到卡車,幾個工人圍上去,撐住她左側身體,等待她的右腳降落。安妮體內的音箱隨著抵達而震動,發出一記令人心碎的嗚咽。所有人鬆了一口氣。工人用脖子上的毛巾抹抹臉,跳下卡車,把安妮獨自關在車斗裡。

沒人發現我眼淚流個不停。行刑者離開房間。觀眾散了。爸媽和其中一個劊子手交換信封。安妮還包著臃腫的棉被,沒有人想到要替她解開。

卡車終於發動,載著安妮揚長而去。安妮,我的安妮,她真的離開了。在這個世界上,我只剩小秋了。

安妮離開沒多久,媽媽便買了一具佛櫥,多迎一座財神爺回來,填補安妮的空缺。我有時坐在財神爺面前,抬頭看祂沒有靈魂的笑容,不由得湧起一股恐怖的感覺。

或許財神爺真的起了作用,旺季一直持續到過年才結束。工廠人手忙不過來,我不得不加入生產線。我趕不上大家的動作,不知失手打破幾個玻璃旺來,又被包裝紙盒劃傷手臂,讓速度因此延宕。其他工人沒有說什麼,但我知道,他們都在心底嘲笑我。休息時,我沒有進辦公室和爸媽一起吃飯,而是拿著便當,獨自到小秋那裡。我總是多拿一罐養樂多,想著可能會再碰到那個中輟生,到時他抽完菸,可以請他喝。但是,他卻一直沒有出現。

小秋孤零零地倚著鐵皮,她的頭髮還留著深黑的焦油。冬日的夕陽很早就沉落了。路燈一盞盞亮起。我伸手想擁抱小秋,她的頭髮卻黏住沾了焦油的鐵皮。我用力一扯,幾根頑固的棉線竟然拉斷了。小秋變成一頭長短參差的亂髮,再也不像過去乖巧的模樣。我用微弱的視力分開她糾纏的髮束,手指又覆上一層黏稠的觸感。我摸黑打開水龍頭,捧著她的頭髮沖洗。我的手被寒冬的冰水凍得僵硬,小秋的頭髮卻愈洗愈黏膩。

一陣風吹過。燒焦的氣味從小秋的髮際竄出,遲遲無法散去。夜晚的上工鈴聲響起。機器運轉的聲音又開始了。我把水龍頭開到最大。小秋的頭髮竟一束束地掉落。我的指頭纏繞著她沉重、冰冷的濕髮,愈想分開卻愈是糾纏不清。我望向前方唯一的光源,那個唯一且微弱的指引,期待遙遠的走道路口,能再次出現一道熟悉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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