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副刊】臉上的風景

名家奏鳴曲

〈九彎十八拐〉◎黃春明

四年前，去給老友尉天驄的姑媽尉素秋教授探病，老人家躺在床上握著我的手，仔細地看著我，我以為她沒聽清楚我的自我介紹，想要再報一次名的時候，她說：「春明的臉上有風景。」那時我也年近七十了，活這麼大把年紀，我不曾聽過有人對我的臉有這樣的形容，就算聽別人說其他人的臉，或是在閱讀的經驗裡，也沒有看過對一個人的臉有這樣的形容。除了驚異之外，心裡也是舒服的。風景這一名詞，不帶形容詞的時候，多少還是令人覺得有一點正面的形容在裡面。何況尉教授是當代著名的漢學家，特別對古詩詞有專究，她的用詞遣字，一定是在水準之上。我如獲珍貴的墨寶，可惜我們沒能多談，我也不敢多問，何謂臉上的風景？時至今天，我還是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只憑感覺把它留在美好的記憶裡。

其實，我們《文學季刊》的朋友，認識尉素秋教授也有三、四十年了，但是沒見過幾次面，且見面的時候是一夥人，大家在老人家威望之前，就算是善於交際的人，也不敢隨便講話，差不多都是她的姪兒天驄在搭話線，聊上幾句。我們好像也不曾一起用過餐，記得那僅有幾次的謀面，時間都不是很長。單憑這樣的機會，要老人家記住我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過據天驄兄說，姑媽每一期的《文學季刊》她都看。她對我、對其他人，就是這樣有了印象。多虧尉姑媽的厚愛，在民國55年，她拿出六萬元讓尉天驄辦《文學季刊》，收養了一批文字青年流浪漢，耕耘一塊文學園地；要說風景的話，他們在六、七十年代，確實在台灣開拓了一片文學的風景。要不是尉素秋教授拿出當時可以買到一棟平頂二樓透天厝的六萬元，就不會有《文學季刊》，而我也不會認識影響我的文學前輩和朋友，讓我受到莫大的鼓勵，繼而走上文學創作這一條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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扯這麼多，還是沒談到臉上的風景指的是什麼？我也不知道。問尉姑媽嗎，她老人家已仙逝了。前些日子刮鬍鬚時刮破了皮，因此比平時更仔細地看鏡子凝視自己。就在這時候，突然想到尉教授說我臉上有風景的事來。自己左看右看，貼近看，退遠看，怎麼看都找不到風景，只讓自己深刻地意識到自己老了很多，心裡多了一份悵然。如果這個時候的一張臉見了尉姑媽，她是不是還會說我的臉上有風景？不會吧。因為我再怎麼看，還是看不出什麼風景，一張平平凡凡的大眾臉，教人看了不怎麼討厭就阿彌陀佛了。那麼臉上的風景會不會指的是表情？我也不可能知道，四年前去探病的時候是怎麼樣的一副表情，除非有照片為證。這確實是難題，令我百思不解。我們去探病的那一天，幾個人的心情和臉上的表情，差不多都一樣吧。為何我與其他人有別？且一個人的臉豈能蔚為成景？人的有些記憶可下意識去撈，有些你並不想撈它，它卻時常自動地漂浮上來。最近常因洗臉照鏡子，就想到臉上的風景，也有幾次是我搭火車發呆的時候想起的。我沒有尉教授的境界，無法去了解一個人的臉上風景所指為何；可是我想啊想的，竟想到幾年前，SARS入侵台北的情形；特別是上下班的時間，看到車站的人潮，個個臉上的表情嚴霜重重。當時我曾建議一家食品公司，要他們普遍分發有各種圖案、文字的口罩，例如印一張咧口笑的大嘴巴、撮口欲吻的嘴唇，而文字就橫寫著「你好嗎？」、「HELLO！」……之類，教人戴在臉上，任誰見了都會化解臉上的嚴霜，露出會心微笑的笑眼，成為一片溫馨的風景。這對該公司的廣告效果、對大眾都是一件好事，可惜沒被採納。

如果社會大眾臉上的表情能形成一片風景的話，我如是忖量，那麼我們目前所處的台灣社會，到底是什麼樣的風景呢？冷靜的人要他和成一塊，當然不願意，逃離嘛又不容易，哪一天我們才能看到台灣一片祥和的風景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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