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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騷夏／青蘋果樂園
圖◎達姆
◎騷夏 圖◎達姆
「1、2、1、2，麥克風試音……」重複的麥克風回音讓母親有點惱怒，她罵他們：「破麻」。其實我和妹妹講話比較大聲或家裡那隻母狗吠不停的時候，她也會用「破麻」來罵我們。當時的我以為她是指「很吵」。
我跑去拿我的折疊望遠鏡──克寧奶粉送的，隔著公寓的鐵窗往外面看，我家住在五樓國宅公寓的最高層，我的望遠鏡穿過毫無裝飾的鐵窗欄杆，這種防賊用的鐵窗，把人住的房子圍成安全的獸籠，其實也有多次公寓失火燒死人的社會案件，是因為鐵窗受困。
身在安全的獸籠又可以居高臨下用望遠鏡看外面，令人有一種優越的錯覺，長大後能理解這就像戴墨鏡看人的道理。我攀到鐵窗上想看更清楚，不久就被斥責下來：「拜託都大人大種了啊，姿勢不要這麼難看，妳的內褲都要被樓下的人看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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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到了，之後也看過幾次，但都遠遠的。
當時我也只是圍觀群眾，圍觀的人多，意味成交的機會就會愈多，我對這樣的生意完全無法貢獻什麼，甚至不能稱為客人，我只是跟著有機會變成客人的大人，混在人群看熱鬧的小孩。
小孩仍很重要，小孩是重要的音效，例如拿長夾從蛇籠拖一條蛇出來的時候，童聲的尖叫是一種掌聲作用的開場。宰殺之前通常是展示，拿來展示的蛇通常不會被宰，那常常是一尾鱗片閃閃的飯匙倩，牠精神奕奕。有人交頭接耳，因為牠被弄得很爽，原本平滑的蛇腹露出暗紅分岔的生殖器。弄蛇的人，也就是下午那位在麥克風試音的男人，繞場一周讓所有人都要吃驚地看到牠是「雙頭的」。
展示的同時，蛇籠會拖出另一條蛇，生意好的時候是一條又一條，你甚至不會覺得那是蛇，比較像是一條粗繩，牠被很隨便用那種在文具店就買得到的，用來夾全班考試卷的金屬山形夾把頭尾固定，然後用好像也是可以在文具店買得到的尖頭剪刀，先是比畫距離，刺一下剪一下，像是小孩的勞作課；繩子感受到痛的瞬間會扭曲一陣，傷口處有些腫脹，然後牠會被用力拉直，挑出心和膽，血倒在另個大杯。
人很多，我仍看得很清楚，因為我的望遠鏡就掛在脖子上，麥克風自己先試一口，鮮紅的嘴笑開像是嚼檳榔，麥克風擴大了他嘖嘖的讚歎聲：這男人女人都可以喝，紅色的液體有很多好處，就連「囝仔半暝偷尿床也有效」。稀釋過的蛇血已經用白色塑膠杯分裝好了，清肝解毒養顏美容，適合春夏秋冬，「你看阮小姐的皮膚就知道了，要飲的人舉手，小姐就會端給你。」
場子還是不夠熱，麥克風手一揮，音樂開始下得很煽情，「今天我們歌舞團第一次來到這，我看各位貴賓都很斯文，害我們小姐很寂寞……」麥克風從後台帶出一位披著薄紗的女子，她幾乎沒有著衣，穿著縫有閃閃亮片的丁字褲，麥克風勾著她的手繞場半圈，像是剛剛展示蛇的生殖器那樣。
麥克風問，「大家甘有想欲愛？」有人吹起哨子，但哨音後面有點氣虛。
「很想要對不對？」
「那剛剛有捧場的貴賓請舉手！」
「你若來捧場，我們也照顧你，來來來，可以摸，可以親，可以抱，但是拜託大家不能咬。」麥克風拿出最大的誠意，終於有一位勇敢的叔哥走向前，麥克風把叔哥的手搭在小姐的肩膀上，「免客氣啊。」
那位所謂的小姐，我呆滯地看她很久，她讓我有點不明白，對，她讓我有一點疑惑，她已經是小姐了嗎？我覺得她一點也不像小姐，她個子不高，比較像是大一點的小孩，她不對稱的胸部似乎像我一樣還在長肉，和我洗澡時看到鏡子裡的自己相仿，尚未具備所謂的乳房，她有一點駝背，她的駝背可能是因為成長痛，母親說：這是青春期年紀常見的。
但她是今晚的加碼，不久就被一群男人前後左右圍著，麥克風唉唷唉唷地說：「小力一點啊！小力一點啊！毋通啊！」
我聽到旁邊有人這樣竊竊私語：「夭壽，真正親像狗！」
我的胸部同時也隱隱作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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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搭舞台的規模，大概知道晚上有大團的表演，商展固定在禮拜天晚上，但並不會每週都來，每次來的團也不一樣，他們都不是這裡的人，他們和舞台都是搭貨卡車來的。有賣蛇的，通常會先卸蛇籠，然後才去搭舞台，蛇好像是活廣告，路人會開始在蛇籠旁邊圍觀。我為什麼這麼清楚，因為我有折疊望遠鏡──克寧奶粉送的，除了自然課觀察，我常常用望遠鏡來看人，但是看不清楚人的面色。
這樣的歌舞團通常在商展的盡頭，它和賣吃的、賣穿的攤販們刻意保持一點距離，同樣和那種適合「闔家光臨」的小販保持距離的是歌舞團旁的「麻將賓果」攤位，老闆會機械式地念著數字，給人聽牌；不然就是會擺幾台「水果瑪莉」這種電動玩具機台，每次投個五塊、十塊就可以玩押注金幣、贏得金幣的遊戲，虛擬的金幣會兌換成真錢，硬幣噹噹噹噹掉下來的快感和輸完一整個星期零用錢的哭泣，都是給我的機會教育。
雖然大人們沒有禁止說不能走到商展的盡頭去看熱鬧，但是我有感覺還是遠遠地看就好，回家也不要提，偶爾我會遠遠地看到父親或鄰居的父親們往那裡走去，看到他們，直覺也會教我要閃得遠遠的。
「有想吃烘雞翅仔嗎？大家做夥去逛商展？」當然好，當然好，商展的東西都好好吃，鐵板麵牛排、豬血湯、蚵仔煎、燒烤、爆米花、紅豆餅、雞蛋糕……烘雞翅仔攤前總是擠著人，都是現點現烤，塗著厚厚的甜醬油，燒烤攤後面有一具相當巨大的電扇，不停轉動的扇葉，讓炭火持續燒紅，帶著甜膩炭燒味的熱風，讓站在那邊等待的顧客，臉也是紅的。
而賣錄音帶錄影帶的老闆，通常會播著苦情的台語歌，老闆會用簽字筆在牛皮紙板寫著台語歌國語歌還有佛經，用自己的邏輯分類，找不到想聽的就問，通常老闆會先兜售價格較低的盜版帶。
「你要小虎隊？這張所有主打歌都有，有〈青蘋果樂園〉、〈逍遙遊〉、〈男孩不哭〉。」
「我不要盜版的，我要原版的。」基於當時對偶像的忠誠，紅遍大街小巷的小虎隊讓我買了人生第一片非盜版卡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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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午夜別徘徊，快到蘋果樂園來，歡迎流浪的小孩……」
啊是小虎隊！聽到音樂聲，我手拿啃一半的雞翅膀，再度回到公寓的陽台，拿著望眼鏡往商展盡頭看。
聲線有三個，兩個成年的女人聲音沙啞，還會隨性在間奏中加上「搖唷─搖唷─」很吵地助興，然後我聽到我媽媽又在背後罵：「破麻。」
她們穿著白色亮片的舞衣邊唱邊跳，不過她們身上的亮片，似乎有些脫落，像是水族箱中得病脫鱗的觀賞魚，特別是在上半身正面胸部的地方尤其嚴重。台上所有人中唱得最開心的，是個子最小的那一位，比起剛剛時初登場時的低頭僵硬，她唱「啦啦啦啦盡情搖擺、啦啦啦盡情搖擺……」還會學小虎隊的搖擺和手勢，我猜她應該和我一樣也是小虎隊歌迷，她很會唱很會搖，我猜她該不會最後也會學霹靂虎翻觔斗？
麥克風鼓譟大家：「來賓請掌聲鼓勵。」
於是她當了兩次今晚的壓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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