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時 熱門 政治 軍武 社會 生活 健康 國際 地方 蒐奇 影音 財經 娛樂 藝文 汽車 時尚 體育 3C 評論 玩咖 食譜 地產 專區 求職

鍾旻瑞/容器(我當然愛他的靈魂)

2019/02/21 07:00

photo:郭鑒予。www.facebook.com/chienyu0507〔鍾旻瑞/自由副刊〕陳志翔在他人的幫助下成功減肥,每天願意花更多的時間待在鏡子前,或許比這輩子加起來的時間都還要多。

雖然他的小腹還有一圈贅肉,但比起原先如山坡隆起的脂肪,已經瘦上許多。天熱時總會汗濕摩擦的大腿內側,如今已有了縫隙,總算不再長濕疹。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胸部還是微微隆起,那是他最在意的地方,總是不敢穿過度合身的衣服,害怕胸前會像是長了女性的乳房。

photo:郭鑒予。www.facebook.com/chienyu0507

他從國小開始便被取了不少難聽的綽號,巨乳、肥臀、象腿。最恨一次,是國中時。被老師叫上台解數學題,背後莫名傳來陣陣笑聲,令他芒刺在背,他不斷回頭想找出原因,卻完全摸不著頭緒,老師開口制止大家,笑聲變小卻未停止,只讓場面變得更加尷尬。他題目解得一塌糊塗,幾行算式被老師劃掉了一半,中間開始就錯得離譜。回到座位他發現桌上放了一張摺起的紙條,打開是一幅潦草插畫,畫中是他。原來他久坐後站起,運動短褲陷進了臀部肉裡,背對著同學們,被看得一清二楚。在那張畫裡,他的屁股變成了一張臉,正在吃著褲子。

photo:郭鑒予。www.facebook.com/chienyu0507

陳志翔記得當他手中握著那張紙條,心跳快到彷彿正在激烈運動,牙關咬緊,全身都在發抖。畫這張紙條的人,陳志翔在前一天的美術課,還曾稱讚過他使用水彩的技巧,那人也回了謝謝。隔日這藝術創作的技巧,竟成為了傷害他的工具。一直到下課,陳志翔都還沒冷靜下來,他坐在位子上,雙眼凝視著前方,手中緊抓紙條,來回撥動邊角,翻來覆去,好想將自己的人生也這樣翻頁,跳過永遠只會踐踏他的青春期,到一個他已經變瘦、變好看,或是沒有人在乎他外形的世界。

有個男孩看他狀況不好,湊過來,坐到他身邊試圖安慰他。他說大家並無惡意,只是開玩笑,沒想這麼多。陳志翔沒有回話。那時班上同學已認定陳志翔喜歡男生,於是男孩又接著說,他覺得胖也沒有什麼不好,如陳志翔的胸部,說不定這樣更像女生,有些男生會喜歡。陳志翔終於抬頭,他瞪著那個男孩,一聲不吭地瞪著他,直到男孩尷尬離開。

這世界笑話完他之後,竟然還要憐憫他。

陳志翔在心裡詛咒這些人,希望他們放學回家就被車撞死,若他們沒死,陳志翔有一天也要變成作家,在作品裡將與他們同名的角色,一次一次寫死,死得愈慘愈好。

長大以後,陳志翔讀一個跨性別者的自述,那人原本是生理女性,最終動了手術成為男性,回想那些不得不當女人的日子,那人說有時恨極自己的身體,甚至拿起桌上美工刀,想將自己的胸乳割除,「若非怕痛,我早就做了。」那人咬牙切齒地這樣說。陳志翔讀著這些段落,幾乎要落淚,在遭遇那些有無惡意的訕笑時,他也有過類似念頭,對青春期的他而言,身體真是最大牢籠。他曾計畫自殘甚至自殺,卻一項也沒真正執行過,並不是因為轉念或自我愛惜,而只是膽小。他既看不破,也無足夠勇氣從這狀態裡解脫,這令他更加感到自己是個窩囊廢,加倍看低自己。

他當然也嘗試過減重,因為不擅長也不喜歡運動,只好每日少吃一餐,或是每餐只吃六分飽。然而不知是體質或是方法錯誤,他總是減個一、兩公斤後便停滯,幾次瘦身計畫的終局,都是某日陳志翔被體重計的數字擊潰,大吃一頓後,又因感到前功盡棄,而全盤放棄。

陳志翔因這些煩惱,尋求過許多幫助,專業如學校輔導室,親近如父母。大家勸他的,不外乎是說他好手好腳身上沒有病痛,應當知足,而且人的智慧與善良、能力與才華,才是真正重要,能夠吸引別人與他接近的關鍵。陳志翔當然知道那是真的,可他並無什麼突出的特質,也不感到自己善良。就算真得到別人的敬重,也與他所追求的不同。他所渴望的,是有人欲望他的身體,有人對著他的身體勃起,有人幻想自己能成為他。

陳志翔的父親中等身材,母親則身材微胖,從臉到腳趾頭都是圓潤的形狀,他的身材或許就是遺傳自媽媽。媽媽總是待人有禮,個性外向樂觀,到哪裡人緣都非常好。陳志翔對於童年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客人來家裡作客,大家多疼愛胖嘟嘟的他,捏著他的小臉蛋,說他像極了媽媽。捏著捏著,好像要將他捏成另一個形狀。

託媽媽的福,陳志翔曾經是快樂的孩子,擁有快樂的童年。直到他上了學,發現胖完全不是什麼好事,媽媽多次為了他和同學間的衝突而到學校,有時是陳志翔真的被欺負,有時則是陳志翔被同學們無關緊要的言行激怒,憤怒地罵人或大哭。

他的快樂愈來愈少,媽媽的快樂也愈來愈少。有一晚,陳志翔發現媽媽在臥房流著眼淚,她想到兒子痛苦,感到自責,畢竟這具身軀是母親給他的,曾經的幸福和羈絆變成原罪般的存在。陳志翔也哭了起來,兩人抱頭痛哭。媽媽冷靜下來後,要兒子切勿輕賤自己,說等他長大,身邊人都成熟了,不會再有誰笑話他,而他會遇見真正愛他、珍視他的情人與朋友。陳志翔感覺自己真不孝,他害媽媽哭了。其實他在學校還是有不少朋友,並沒有經歷嚴格意義上的霸凌,那些玩笑雖然惡劣,但本意也不是真要傷他到什麼地步。

他發現,他就是自己痛苦最大的來源。只要他能如那些大人所勸他的轉念,一切狀況都會迎刃而解,媽媽也不用淚流心傷。

但真有這麼簡單就好了。

陳志翔一直希望能夠像媽媽說的,等到長大成人後,情況皆會好轉,然而現實卻沒有這麼單純。確實等到陳志翔上了大學,而後出社會,粗暴的對待不再明目張膽地出現,取而代之的是堅固的界線。

陳志翔上大學後,從升學主義的桎梏中解放,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他不再受困於書桌前那些重複又毫無意義的試題,也不需要糾纏於一個班級三十幾人,你來我往、永無出路的人際關係裡。終於,時間鬆綁了,空間鬆綁了,他可以跨出那個靜止的密室。

那幾年智慧型手機開始普及,他便學著用交友軟體,卻始終抓不到要領。究竟要放什麼樣的照片、製造什麼樣的情懷,衝浪、讀書還是攝影,如何才能讓別人想要多認識你一點?開場白要用什麼語氣,說嗨以後,先胡亂找話題還是單刀直入?陳志翔看見圈子裡的朋友在相同的遊戲場域裡如魚得水,交換性和戀愛的對象彷彿聽音樂時按下隨機播放,一首一首地來。而他夢寐以求的約會,卻持續停滯在對方的已讀不回中。

「抱歉我拒胖喔,簡介有寫了。」在他說了嗨以後,一個男孩這樣回應他。照片裡的他戴著眼鏡,手持一台單眼相機,朝遠方的夕陽微笑。陳志翔原本以為他們聊得來的,男孩的簡介裡頭寫著自己喜歡村上春樹和是枝裕和。陳志翔再往下滑,最後面原來還有一句「不喜歡胖的喔,抱歉」。後頭加了一個頭上冒冷汗的表情,以表示誠摯的歉意,或是胖子們如何給他造成困擾。陳志翔不知道是他漏看了這個句子,或是那男孩為了讓他看到才加上的。

於是陳志翔發現,他無法掌握的遊戲規則,根本不是訂給他的。

直行橫列,一一展開的照片,讓他聯想到那種將展示櫃分隔出租給不同賣家的商店,立方格緊鄰著立方格,裡頭擺放著不同類型的商品,而陳志翔是裡頭賣相最差的。

陳志翔的一個朋友,為他的遭遇感到憤恨不平。那個朋友為人所知的稱號叫做K,陳志翔和他在大學的迎新活動上認識,成為了要好的朋友。那幾年K藉著臉書上發表的各種性別論述,擁有了一點知名度,走在路上偶爾會被陌生人認出。

K對陳志翔激動地發表演說,說在簡介中寫下這些聊天的前提,根本就不是什麼擇偶條件,完全就是歧視。K好生氣,在空中揮舞雙手。陳志翔並沒有非常專心聽K說話,但他內心多少得到了一些寬慰。

其實就算他完全理解K在說什麼,也學會去輕視那些人的做法,生活裡所受的打擊不會因此而減輕。痛還是痛,傷還是傷,他只能學著習慣。

人生至此,陳志翔性格裡原先用來對抗世界的利角和粗糙面,早已被磨礪得平滑,甚至軟弱。他不想再花力氣憤怒、失望,只能努力去接受世界的面貌。而儘管這巨大的星球多容不下他,他依然抱著平凡的心願,期待著終有一天奇蹟會發生,他能夠和某人在某處相愛,安靜生活。

陳志翔曾經想殺掉自己和別人,但此時此刻他多心平氣和。

他就這樣長大了。

幾年過去,陳志翔並非從來沒有過對象,但都沒有立下承諾,也都不長久。他與那些人在網路上認識、聊天,行禮如儀地約會,行禮如儀地做愛,行禮如儀地漸行漸遠,甚至連分手的句子也不必,只要某方回覆另一方的時間間隔愈來愈長,識相的人便也不會自討苦吃,自動退場。

初吻和破處的對象,都不是什麼值得在生命裡記憶的人,進行時心中沒有任何悸動,結束後只有悵然若失,他感覺別人當成禮物的寶貴經驗,被他賤價賣出了。

陳志翔和K一直是朋友,多年下來,他也因為K廣闊的交友圈,認識了各式各樣相同身分,但成長經歷大相逕庭的人。歷經人事,他理解到這世上所有人都是自卑的,只是自卑的方式各有不同。

有像陳志翔這樣變得無悲無喜的。

有人積極求愛、有人積極做愛。

有人虛無、有人憤怒、有人清高。

甚至連K這樣受歡迎的人也是自卑的。

和K認識一陣子之後,陳志翔便發現,只要有人向K分享自己對時事或是某議題的看法,K總是會立刻回說「我不這樣認為」。K有時會故意在團體裡的其他人紛紛點頭表示贊同後,才說出相反的意見,如此一來,他便可以立刻反駁所有人,將他們都化為聽眾,成為話題的中心。

K非常急於表現自己在思考上的機智和慧黠,努力尋找有靈巧切入點的論述,有些言之有物,有些聽來牽強。儘管陳志翔認為團體裡所討論的,大部分都是雞毛蒜皮的瑣事,但大家總是會當成嚴肅的哲學問題。陳志翔只管聽,從不發表意見,就算K會罵他對世界沒想法,他也一點都不在乎。

陳志翔不知道為什麼K如此害怕有人認為自己思想平庸,彷彿對「愚蠢」兩字過敏。但他接受K這個樣子,因為K的確告訴他許多原本不知道的事,而且K是他人生迄今維繫最久的朋友。

二十八歲那年,陳志翔和K那群朋友站在同志大遊行的隊伍裡。他手中舉著牌子,上頭寫著標語:「先愛我的靈魂,再愛我的軀殼」,那句話來自陳志翔自己,但其實算是K逼著陳志翔想的。遊行開始前一起午餐,有個朋友買了材料來,一群人便在速食店臨時發想要寫些什麼,塗塗抹抹在壓克力板上。

K問陳志翔有什麼想要「表述」的,陳志翔想了一下才支支吾吾說,喔那我希望大家能先跟我好好認識,不要因為我胖就立刻拒絕。大家從他句子裡找關鍵字,拼湊出這兩句話,不是多有創意,但至少聽起來像有押韻。

他們隨著人群前進,接著陳志翔聽見有人喚他。

志翔?

他轉過身去,看見最近工作時經常聯繫的窗口,他們僅在會議上見過兩次面。曾經交換名片,此時此刻陳志翔卻想不起來他的名字。那人看著陳志翔的表情,約莫猜出陳志翔忘了自己,便自我介紹,連公司背景也一併說了。陳志翔連忙說,當然記得他,只是沒真的喚過名字,一時之間便叫不出口。

「喔,那叫我威利,比較好記。」

「威利。」

「是工作的名字。」

「工作的名字⋯⋯我沒有工作用的名字。」

陳志翔腦袋裡的念頭車禍一樣地撞成一團,他緊張地說不出話,只能重複威利的句子。威利瞄了他手上的牌子,那標語擋在兩人之間,陳志翔望見他的眼神,差點將之羞愧藏起。

威利對牌子上的內容沒有說什麼,大概是看見陳志翔頭上因緊張冒出的汗珠,微笑說,改天再一起吃飯吧,便轉身跟著朋友離去。

威利的臉雖然不到模特兒的精緻,但好看的程度,路上擦肩經過也足以令人回頭了。於是陳志翔的那些朋友簇擁上來,好奇打聽威利的背景,「怎麼認識的」、「他幾歲」,陳志翔驚魂未定,反射性地回答著,接著一個問題喚醒了他,「他是嗎?」

幾次工作上的相遇,陳志翔確實有注意到威利的外表,但從未在他身上聞到過同類的氣息。陳志翔這方面直覺就較弱,工作場合又更加將它關閉了。今天在遊行遇到威利,並不能真的代表什麼,異性戀也可以參加遊行,K甚至說,異性戀更應該參加遊行。

反正無論威利是什麼,於陳志翔而言都無所謂。他一點也不感覺這個故事會有後續,甚至連威利的邀約,大概都只是因體貼而說的客套話。

然而遊行結束,陳志翔一出捷運站就遇到了威利,兩個人住得並不遠。威利笑著說,那不必等改天,我們現在就去吃晚餐吧,陳志翔點點頭,威利便領著陳志翔到餐廳去。

日後陳志翔想起那天遭遇,都感覺是有人精心安排的,像是上天終於開眼,願意補償他這幾十年來所受的委屈。

跟在威利後頭,看著他的背影,陳志翔突然感到害怕,在此之前他從來不知道,原來好的預兆一一浮現時,人竟然會感到害怕。他不知道等在前方的將會是什麼,甚至有想掉頭逃跑的衝動,但只要看到威利轉頭對他說話的眼神,他就哪裡都去不了。

兩人抵達一家平價的日式定食,假日人潮多,還排了十分鐘才輪到他們入座。店內窄仄,陳志翔和威利兩人並肩坐在吧檯區用餐,手臂的距離大概只相隔五公分,不時還會碰到彼此。他們從工作聊到學生時代,發現兩人竟然是讀同一所國中。威利立刻從手機相簿中找出了自己國中的照片,十四歲的威利和現在相差不大,同一個五官的青少年版本,從小就是好看的人。陳志翔毫無印象在學校見過這個人,國中時他忙著自傷身世,沒有時間去跟其他班級的人社交。

用餐過程中,陳志翔一直努力將自己縮小,怕自己肥胖的身體會超過兩人座位的中線,冒犯到威利。而他卻又因為過度緊張,頻頻喝水,一頓飯吃下來,竟起身去了廁所三次。每次從座位的高腳椅下來時,都免不了要與威利擦過肩膀,這令他感到羞愧不已,彷彿他的身體不該碰到威利,這是一件被禁止的事情。

終於吃完飯,要去結帳時,威利首先離開座位,當他側身從兩人之間的縫隙走出來時,其中一隻手,搭了陳志翔的肩膀。陳志翔知道那只是為了平衡而支撐,但那短暫的觸碰間,他卻感覺到他的身體被接受了,那感覺如此確實,他確信威利是要傳達什麼訊息。

兩人交換聯絡方式後,在巷口道別。轉過身去邁出步伐時,陳志翔有種奇異的感覺,像是一朵花的枝葉在心裡蔓延,像是他的身體被輕輕舉起。陳志翔微笑,他知道了,那就是快樂。他本能地用手掌壓著胸口,想要把這份感受深埋進心裡。

之後上班,威利會和他傳著訊息聊天,抱怨工作、討論電影和音樂,發生地震時,威利甚至立刻發來訊息關心陳志翔。之後幾次在工作上遇到,威利看著他的眼神,都彷彿他們共同保守著什麼祕密,甚至連同事都忍不住發問:「咦,你們認識呀?」

威利個性像是一隻大狗,待人處事沒什麼心機,陳志翔不需要什麼細膩的猜測,就知道威利對他有所好感,而陳志翔非常珍惜這樣的感覺。他們單獨見過幾次面,某次看電影,威利牽了他的手,接著走出電影院時就和陳志翔開口,確立了關係。

過了幾週,他們在威利家第一次做愛。當威利要將陳志翔的上衣脫掉時,陳志翔反射性地拉住了衣服不讓他脫,他看著威利赤裸的上身,害怕被這樣美麗的身體擁抱。但威利看著他說,沒有關係。眼神如此誠摯,像是真心渴求他的身體,陳志翔便被說服了,將自己的身體赤裸地擺在威利眼前。結束後睡在一起,陳志翔背對著威利安靜哭了起來,他等待一生,被人所愛的悸動終於降臨到他的生命中。

交往幾個月後,威利的租屋處到期了,在威利的邀約之下,兩人便開始準備同居。回家告知父母要搬出家裡的那一天,媽媽難掩心中的欣喜。她經歷陳志翔的成長階段,到後來陳志翔向她出櫃,媽媽其實心中都已經悲觀地做好預備,陳志翔或許此生不會有伴侶,將會孤獨終老,因此自己得要好好健康地活著,能陪這個兒子多久便是多久。沒想到陳志翔回到家竟帶來好消息。

稍晚,媽媽背著毫不知情的爸爸,來到陳志翔的房間。媽媽問是誰,陳志翔如實以告,講到一個段落,媽媽便喃喃地回應:「好,這樣很好。」最後她對於這段戀情給予的回應,是要陳志翔好好珍惜,說完之後甚至泫然欲泣,彷彿要出嫁女兒,把陳志翔都給逗笑了。陳志翔笑著說,「別高興得太早,未來的事都還不知道呢。」不假思考說出這句話,反而把陳志翔自己嚇了一跳。

相較於過去約會時百般經營卻還是失敗,這次與威利的經驗,簡直順利得讓陳志翔感到不踏實。他想起第一次與威利吃飯的那個夜晚,跟著威利的腳步,那種惶恐的感覺,於是開始懷疑,他現在經歷的幸福都是陷阱,前方等待著更大的失落。這念頭一產生,他就無法避免地害怕起來。如今他已經知道快樂是什麼,若有一天威利決定要離開他,他已經沒有辦法像過去那樣淡泊地活,他將終日活在失去威利的痛苦中。

陳志翔這輩子第一次談戀愛,他發現被人所愛既是祝福也是詛咒。

兩人順利搬進新家,當他們總算將各類物品安頓歸位,坐在客廳討論要吃什麼晚餐時,陳志翔脫口而出了他這段時間日夜思考的問題:「我這麼胖,又不好看,你為什麼還要跟我在一起?」

威利愣住了,他沒有立刻回答,一時之間,空間裡只剩安靜。

沉默讓陳志翔陷入極深的恐懼,他接著把臉埋進膝蓋大哭了起來,掏心嘔肺的哭法。威利慢慢地移動身體,來到他的身邊將他摟住。威利問:「所以你才不將衣服脫掉嗎?」他指的是他們兩個一起過夜的第一個晚上,原來威利記掛著這件事。

陳志翔滿臉淚水地點頭,威利將他的身體摟得更緊了。

那天,陳志翔對威利說了許多,他從小到大的經歷,他如何痛恨自己的身體,陳志翔為自己的咬牙切齒感到驚訝,他原以為過了這麼多年,這些恨意早就被時間給沖走了,但它們只是被收進了意識的深處。

威利靜靜地聽著陳志翔說著,用他們一起買的咖啡壺泡了咖啡,冒著熱氣的杯子遞到陳志翔手中,他緊緊握著,像是握著一個勃勃跳動的心臟。威利告訴陳志翔:「我喜歡你,是因為我喜歡你,我無法回答不是因為沒有原因,而是因為這不需要原因。」威利小心翼翼地說,這是他深思熟慮過後的答案,但他依然害怕若回答錯誤,會刺痛陳志翔的心。

威利的顧慮並非毫無道理,陳志翔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陳志翔知道他應該要為威利的告白感動涕零,但他更希望威利講出一個明確的事物,讓他今後可以緊抓著不放,盡力維繫他的籌碼,起碼心裡有個依託。威利看出陳志翔心中的結沒有解開,於是他說:「如果你很介意,我願意幫你,我們一起努力。」

威利做足了功課,非常積極地協助陳志翔減重。他帶著陳志翔上健身房,為陳志翔訂定每週進度,教導他如何正確地操作器材、使用肌肉。威利甚至開始下廚,他為陳志翔擬定菜單,烹飪低醣減脂的料理,並細心為他準備每日的便當。日常飲食切換成減重模式,陳志翔一開始感到食之無味,非常不習慣。威利為了鼓勵他,也和陳志翔一起維持這樣的飲食,令陳志翔感到非常窩心。

在威利的鼓舞與鞭策之下,陳志翔真的一點一滴地瘦了下來,儘管緩慢,卻讓陳志翔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有其他的可能性,他甚至有著錯覺:多年以來,他的身體都被某個壞人占據著,而他正在努力將身體從那人手中奪回。

一段時間後,陳志翔的那群朋友開始嚷嚷著為什麼他搬了新家,卻沒有舉辦喬遷派對,陳志翔才在週末把大家邀來了家裡,訂了外食,買了酒,算是對團體有交代,也終於有個晚上能解禁吃些高熱量的食物。

眾人為陳志翔的改變驚豔,還談不上標準身材,但十公斤減下來,也有明顯的差異了。他們非常積極地想要認識威利,整個晚上與他聊天,詢問他的身家背景,甚至開起過火的玩笑,時不時吃威利豆腐。威利會露出害羞的樣子,他們看見後更樂了。

陳志翔從他的態度中,深深感到一種勝利的喜悅,他知道朋友們正在羨慕他,羨慕他的幸運和正在進行中的蛻變。那種喜悅膨脹開來,讓他的內在無比充實,他坐在一旁拿著酒觀察每一個人的表情。

在這歡樂和諧的氣氛中,卻有某份不協調。平時最愛發言的K,整個晚上異常寡言,坐在一旁滑手機。K的安靜成為了陳志翔心底的一根刺,令他無法真正開心起來,猜想著K又有什麼反駁眾人的高見。

散會後,陳志翔立刻傳了訊息給K,內容是關心,但情緒卻是憤怒,他不明白K做為他多年來的朋友,為什麼不能就這麼一次成全他的快樂。

K毫不客氣地回應,訊息長度幾乎是一封信,內容相當直接,大意是:K認為陳志翔根本不是照著自己的意志在生活,遇到了一個帥哥願意跟他在一起,便輕易地接受,不去思考是否真的愛對方。突然煞有其事地開始減肥,也讓K很厭煩,多年來K一直鼓勵陳志翔對原來的樣子有自信,現在陳志翔只是在追求某種幸福快樂的版型,將自己套入。

讀完以後,陳志翔氣憤至極,但他沒有回任何文字,他不願再去引起爭端。陳志翔告訴自己,這就是他和K的不同,他寬容、他待人敦厚,他知道生而為人的難處,他不會像K那樣用永無止境的質疑,對別人的選擇指手畫腳。

接著好長一段時間,陳志翔沒有和K聯繫,不僅如此,他連剩餘的社交活動都不太有興趣了,他開始對必須向別人交代自己的近況感到很厭煩。好幾個月過去,陳志翔和威利過著單純的兩人生活,作息規律地工作、運動,吃健康的食物,每日早晚詳實地記錄自己的體重。

終於,像是等待許久的奇蹟,陳志翔瘦了下來,距離他的目標體重還有一段距離,但已經是一個脫胎換骨的人。原本的衣服變得過度寬大,穿起來空蕩蕩的,他滿心喜悅地添購新衣,每天洗完澡都裸體站在鏡子前,細細品味這個全然陌生的身體。端詳鏡子裡的自己,他覺得一切值得了,那些汗水、時間、健身房月費還有難吃的雞胸肉,許了他一個不一樣的人生。

他想,那下一步就是變壯。他都瘦這麼多了,為何不再繼續努力一點,練出像威利一樣的精實線條?這段時間儘管瘦了,他還是經常問威利自己是不是太胖了,威利總是回答陳志翔已經很好看了,陳志翔不相信,於是反覆再問,直到威利不耐煩,拒絕回答。

某個週末天氣好,威利說總是在健身房太悶了,邀他一起去爬山。前往目的地的公車上,剛好剩兩個沒有相鄰的座位,於是他們短暫地分開。經過幾站,陳志翔身邊的乘客換成了一個肥胖的少年,目測是高中生年紀,背著厚重的書包,或許是要去哪裡補習。外頭豔陽高照,那少年是追趕著公車上來的,一坐下來,陳志翔就感覺到他身上的熱氣,以及隨之而來的汗臭。

陳志翔憋住了氣息,只敢淺淺地呼吸,他將一隻手的手肘撐到窗戶邊,假裝在托腮,但用手掌不著痕跡地蓋住了自己的口鼻。那種又酸又鹹的味道,一瞬間掀起了他對於國高中的回憶,那時候教室裡總是充斥著這種味道。那少年其實也發現了自己造成了他人的困擾,一直縮著自己的肩膀,但碩大的身體卻無法避免地超越兩人的中間,大腿甚至直接貼在了陳志翔腿上,讓陳志翔感到很不舒服。

憋氣忍耐許久,少年終於下車。原本在打盹的威利,轉頭發現陳志翔身邊空了下來,便挪了過去。陳志翔和威利分享剛才的遭遇,他說:「好險我已經瘦下來,不然就會跟他一樣了。」

威利聽了以後非常不高興,疾言厲色地對陳志翔說:「你怎麼會說這種話?」接下來便板起臉來。他們過去雖有過爭執,但威利頂多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不像這次真正動怒,讓陳志翔不知該如何安撫他。到登山道上,威利都還是悶悶不樂的樣子,他步伐飛快,陳志翔在後頭氣喘吁吁地追著。直到追不上了,在後面大喊他的名字,威利才放慢速度,等著陳志翔一起上山。

兩人坐在休息點的長凳上,威利開口問陳志翔帶的水還夠嗎,才終於開始了交談。沉澱以後,威利看著陳志翔,相當認真地說:「我懂你的遭遇,但你這些想法會讓像你一樣的孩子,甚至於你自己更不快樂。」

威利終於肯和他溝通,陳志翔拚命道歉,直說對不起。威利知道陳志翔並沒有理解他想表達的,歎了一口氣接著說:「你對外表這麼執著,我有時懷疑如果我長得不好看,或你遇到更好看的人,還會和我在一起嗎?」沒等陳志翔回答,他便站起身,往下山的方向走去,擅自決定行程的結束。

陳志翔跟在威利身後,他曾經覺得威利的個性像大狗,但他才是始終跟隨威利步伐,一隻忠誠的狗。他不明白威利問的問題有什麼意義,威利不就是他唯一的可能性嗎?難道他還有其他選擇?像威利那樣好看的人,也會擔心陳志翔離開他?

他們慢慢往山下走,一陣風吹過來,陳志翔聞到自己身上也發出了汗味。

陳志翔與威利照常生活,表面上沒有什麼不同,但陳志翔卻感覺到威利的心已經不再向他全盤地打開。那是一種很隱晦的預感,就像是耳鳴,無法確定是否真有聽見不協調的聲音。

太久沒與朋友們聚會,陳志翔被冠上見色忘友的名聲,他只好宣稱自己是閉關瘦身。週六夜晚,他久違地和朋友相約去了夜店,同時也是為了短暫逃避威利。

當他出現時,眾人發出比上次更誇張的驚呼,久未見面,他們幾乎認不出陳志翔。人變瘦了以後,更樂於買新衣,因此陳志翔除了身材,連穿著都改變許多,完全是改頭換面了。另一方面,令陳志翔驚訝的是,K也加入了誇讚他的行列,彷彿他們從沒有過中間音訊全無的空白。陳志翔理解K是在用這種方式來求和,事過境遷,他也早已忘了為什麼需要生氣。

大家買了酒,氣氛熱絡下很快就喝得微醺,一一拉著跑進中間舞池跳舞了。陳志翔某一刻發現,桌邊只剩下他和K,於是他便明白,朋友們是在製造機會讓他們和好。他倆先聊了一些尋常的話題,是K先道歉的。

「我可能是有些羨慕你,但今天看到你,我是真心為你開心。」K說。

K願意服軟成如此,陳志翔真是第一次看見,他才體悟到,對K來說他確實是重要的朋友,在心中發誓今後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再和K冷戰了。他抱住K並告訴他:他一點也不介意,他知道K是擔心他。話才說完,K又恢復成平常倔強的樣子,把陳志翔給推開,大叫少噁心了,兩人大笑,恩怨一筆勾銷。

K問起陳志翔與威利的近況,陳志翔腦海閃過最近的爭執,但他避重就輕地回答,說一切如舊,沒什麼變化,就像老夫老妻。K說那就好,但接著意味不明地問了一句:「那你是先愛他的靈魂還是軀殼?」陳志翔愣住,以為K有讀心術,K瞇著眼睛笑,然後陳志翔才理解到K指的是他與威利相遇時,手中舉的標語。他不知道如何回應,但K沒要他回答,拍拍他的肩膀,兩人一起把酒給喝光了,K便抓著他往舞池裡去。

他們在音樂中搖擺,運動加快了酒精的作用,陳志翔的身體熱了起來,但他卻感到從未有過的輕盈。世界旋轉晃動,他將雙手舉起,跟著心跳的頻率,從震動的地面奮力跳起,一次又一次,享受著新的身體所帶給他的自由。

有個身體離他好近,陳志翔以為是朋友之一,於是往後靠去,但那人的雙手隨即抓住了他的肩膀,將他轉過身去。陳志翔看見一張全然陌生的臉,高壯的男人正對著他跳舞,他的五官立體、長相精緻,在燈光的閃爍下,男人的臉有了抽格的效果,陳志翔的意識瞬間彷彿不在現場,像是他從遙遠的某處,看著一齣迷幻的實驗電影。

男人一手扶住陳志翔的後背,將兩人的腹部靠在一起,接著將臉頰也貼了過來。男人的嘴唇不斷碰到陳志翔的耳朵,而他分不清那是不是在親吻。一切雖然發生得唐突,但陳志翔沒有停止跳舞,兩腿之前有什麼明確的事物告訴他,這個男人正欲望著他。

這就是被劃定在規則裡的感覺嗎?陳志翔過去在夜店從來沒有過類似的經驗,他看著男人如此熱烈的眼神,深深明白,他終於不是貨架上賣相最差的了,從今而後,還會有更多的人想要他。

男人的手掌移到了陳志翔的後頸,兩人開始接吻。節奏聲隨著吻規律地持續著,那像是一個不用結束的、無限的吻,陳志翔因為稍微的缺氧而眩暈,他甚至可從男人嘴裡的味道,分辨出他剛剛喝了哪一種調酒。不知多長時間,陳志翔才睜開眼睛。

他看見K正盯著他看,但已經離他好遠,K正從舞池撤退回他們的桌區。陳志翔將吻結束,他輕輕地推開男人,穿梭人群,搖晃地往K的方向走去,他一直被人給擋住,走得極慢,兩人終於在桌前再次面對面。K什麼也沒說,只是看著他,表情裡面空無一物,陳志翔無法讀出任何訊息。

「我醉了。」陳志翔說。

「我知道。」K這樣回應,一樣,連譴責也沒有。

「我想回家了,威利不希望我太晚回去。」威利什麼也沒說過,但陳志翔脫口而出這句話,講第二句的時候聽起來像是要哭了,不知道被什麼傷了心。

K抓住他的手,往出口走去。踏出門時,瞬間消失的音樂讓陳志翔清醒過來,剛才在裡面發生的事彷彿被切割開來,一瞬間就與他無關。環境的安靜讓他的耳膜隱隱作痛,他們沉默地站在路旁,沒有任何互動。陳志翔突然很想吐,但他決定忍了下來,直覺告訴他,若他此時吐了,便會尊嚴盡失。

終於一輛計程車開了過來,K招手,把陳志翔像一件行李那樣安置到車裡。陳志翔含糊地報了地址,車子向前開,隔著車窗,陳志翔揮手向K道別,K也揮手。陳志翔不敢細看他的表情,他現在反而怕會讀出什麼來了。

當陳志翔回到家時,威利已然上床睡了。客廳一片黑暗,他們兩人的家極度安靜,只有陳志翔的呼吸,和建築物本身的細碎聲響。陳志翔走進臥室,帶著酒氣鑽進床裡,房間開著冷氣,但被窩裡非常暖和,包裹了威利的體溫。

他從威利的身後抱住他,威利牽住他的手,睡眼惺忪地回過頭看他。「好玩嗎?」威利問,但陳志翔沒有回答。「要去洗澡嗎?」威利問,但陳志翔沒有回答。

「你好臭。」威利這樣說。

威利翻過身去,決定不再管了,便又要漸漸睡去。陳志翔抱著他,非常溫柔地將手伸進他的上衣裡,不帶情欲,而是以一種近似於愛的方式,摸著威利腹肌的線條,一道一道摸下來,萬分仔細,像是盲人在閱讀點字。

寶貝。

嗯。

我愛你。

嗯。

威利以夢話應答陳志翔的告白,溫柔的鼻音像是動物示好時的叫聲。陳志翔緊緊地抱住威利的身體,將臉埋進肩胛骨之間的凹陷。

我怎麼可能不愛他的靈魂?陳志翔對自己說,我當然愛他的靈魂,我擁抱的這個身體裡面就裝著靈魂。

這麼想完,陳志翔便安心地抱著這具靈魂的容器,沉沉睡去。

☆藝文新聞不漏接,按讚追蹤粉絲頁
☆更多重要藝文新聞訊息,請上自由藝文網

不用抽 不用搶 現在用APP看新聞 保證天天中獎  點我下載APP  按我看活動辦法

看更多!加入自由藝文粉絲團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