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時雍/自由副刊〕舟尖像喙,輕啄著土泥的岸,水面被劃開了鋸齒狀的漣漪。女孩陷在舟裡顯得形影更小,稚拙的聲音,反覆喚向岸邊的媽媽,邊扶槳、另手邊揮動著:「媽媽,妳看我。」
夏天向晚陽光還燦燦的,籠罩這一片廣闊的湖,篩過枝葉,成為金色的霧。我們坐在蔭影下的長椅,無有目的,唯等待天色轉暗。女孩的小船終於跟著兄長的划遠,在湖面橫移,像相互追逐的水禽。
岸徑伸延的盡頭,則有那座白色的涼亭,迴盪亭中的音樂,歇止片刻、恢復快板的節奏,整個下午兩個美國少年各執吉他和鼓槌,重複彈奏同幾個小節,途經的人有些走近,在臨時的舞台前便隨之搖擺。
沿湖邊的礫石路,將傍晚走遠走長,行過泊停的小舟、行過林徑,我隨手撿拾起一顆顆磨圓的石子,握在掌心,來到近水的沙地,側傾著身,朝湖擲去,小石頭在旋轉中,彈跳起水面上一個兩個、三個四個的弧。身邊的人驚呼一聲,而後也學我玩這孩時的遊戲。
那天,新澤西州的森林公園,來了帳篷搭建的夏日樂園,鐵道和木馬,在廣場空地繞旋著孩子的喧譁,那天,駛離了一艘女孩划行的小船,遼闊的湖面收回幾顆億年才沖上沙岸的磨圓石頭,來了我們,又送走我們。
離行的車駛向漸暗的暮色。突地減速、路中暫停。看。透過車窗望去,正有大批鹿群,自林間奔蹄而出,幾頭趨近道路與你對視而又遠離。我想起冬天在布瑞托戲院獨自看伊朗導演阿巴斯的遺作《24 Frames》,那隻孤獨的鹿,終也奔隱至白雪覆蓋的密林。下一格。獵槍轟鳴。群鴉撲拍著漆黑的翅羽。「我察覺人未能細看眼前景物,除非它存在框架內。」阿巴斯如此寫下。
走在失去群鹿的城市裡,偶爾會想起那樣的黃昏。記憶是我的景框。那時在眼前的景物,此刻才走進雙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