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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伊森/億分之一的元氣 - 悼鳥山明

2024/05/02 05:30

圖◎徐至宏

◎伊森 圖◎徐至宏

該怎麼定義文化?是約定俗成的累積?一種現象、熱潮、還是除了維持生命必需以外,人類演化出的共同行為都算數?

1988年2月10日的清晨寒風中,東京都池袋區的電器行前,等候的人龍長達兩公里,將高聳的建築團團圍住,以繞「樓」三匝形容並不為過。不光是東京,全日本各地均出現相似的熱潮。二月隆冬,不少城市還下著雪,早晨才要發放的號碼牌,前一天下午三點就有人開始排隊了,或站或坐或臥,徹夜未眠。

泡沫經濟美夢正酣,欣欣向榮的八○年代末。蛇列隊伍中,蹺班的成年人自我承擔責任,曠課學生卻衍生出行為輔導以及強搶勒索的案件,警察與媒體都不得不關注此一社會現象。

這樣的光景21世紀後少見已久,當時沒有網路,還未發明下載,所有人都掏出現金交易,開發公司艾尼克斯準備的一百萬份卡匣當日全部售罄。1988年日本總人口一億兩千萬,等於每百國民中就有一人把《勇者鬥惡龍Ⅲ》帶回家。一天之內,百分之一的人口主動確診,還不算圍在旁邊跟著中毒的,這份感染力不知道有哪種流行病可以比擬,於是《勇者鬥惡龍》被稱為日本國民RPG(角色扮演遊戲)。

當你將卡匣插入任天堂紅白機中,轉移到中古世紀風的世界後,走出城鎮遇到的第一隻怪物叫做史萊姆(Slime),它是種黏液狀的雜魚,在魔物中是最弱小的。史萊姆是西方民間傳說,但一直沒有定論,好萊塢電影《魔鬼剋星》中展現的形象為綠色,飛來飛去穿梭於半空中。《勇者鬥惡龍》初代中,升到等級二要累積經驗值七,也就是要打倒七隻史萊姆。角色扮演遊戲中會有這樣不斷重複的作業,因此設計者絕對不能讓玩家膩掉。

編劇堀井雄二當初描繪的史萊姆像一盆水潑在地上,毫無特色可言。艾尼克斯團隊經過介紹找來漫畫家,專業人士交卷畫出了雨滴狀的史萊姆,色調為天藍色,一雙大圓眼,開口微笑,又可愛,又可恨。

史萊姆這種空想生物在此被定義,設計者就是後來名聞天下的鳥山明。

《勇者鬥惡龍》是動腦解謎的新形態遊戲,剛發售的時候連日本人都還在摸索怎麼玩,更別說海外會日語的不多,我連拉達多姆城最初的房間都走不出去;台灣的孩子們不懂,貶稱為「文字遊戲」,棄之不顧,懂得它的魅力是後來的事了。

大部分台灣讀者初識鳥山明,是經由《Dr. SLUMP怪博士與機械娃娃》(註一)的盜版漫畫,也是我幼年第一次從租書店偷帶回家看的作品。那時候睡的地方在閣樓,上下要爬一個接近垂直的樓梯,怕大人發現拿零用錢租漫畫,藏在棉被裡;接著自己嚇自己從閣樓洞口摔下,下巴著地裂開縫了好幾針,傷疤至今仍在。

這套值得讓我下巴摔破的漫畫,通往了一個天外奇想的小村子。主角則卷阿菈蕾(舊譯為丁小雨)的口頭禪被稱為阿菈蕾語,在日本社會上引發了模仿的風潮;海外讀者看不懂也翻譯不出來,卻迷上簡單又詳細的畫工。尤其是各式機械的設定,即使超現實的飛行器都描繪得鉅細靡遺。後來知道鳥山明家裡曾開過汽車維修廠,興趣是模型製作,畢業於工業高中設計科,難怪這種細節引人入勝。模仿鳥山明畫風在課本上塗鴉的同學們從沒有成功過,光是人物的臉頰線就畫不出來,愈單純愈深奧。

輕微程度的好色,毫無忌憚畫出大便,用樹枝插排泄物的認真搞怪,完全戳中孩子極低的笑點。而對我來說,機械人、外星人、怪獸與動物,全聚在一起說同樣的語言,沒有種族差異,企鵝村充滿了想像力,是萬物平等共存的無國界烏托邦。

《Dr. SLUMP》最紅的時候,原稿從名古屋小牧機場空運直送東京的集英社。日本社會對於原作者依然保持某種程度的尊重,網路上找不到太多尾田榮一郎或空知英秋的照片;沒有特別原因的話,記者也不太敢去挖鈴木一朗或大谷翔平另一半的新聞。鳥山明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會賣座,生涯中最後悔的,就是用了本名創作,居住地愛知縣清須市姓鳥山的人並不多,自此失去隱私。社會中常見想紅的人拚命曝光,真正的名人反而極力低調;從側面觀察,他可能還有些社交恐懼,僅在《Dr. SLUMP》連載時期接受過NHK訪談,也上過「徹子的部屋」(註二),之後就很少公開露面。

幾乎不用助手的事必躬親,不拖稿的律己甚嚴,鳥山明生理心理上都受不了每週截稿的嚴苛連載生活。然而漫畫事業的龐大商機,讓當初將他發掘出來的伯樂編輯――鳥嶋和彥無法放手。這位週刊《少年JUMP》的名導太過惡霸,鳥山明乾脆把他畫成邪惡的馬希利特博士(馬希利特是鳥嶋的拼音倒過來念),成為《Dr. SLUMP》中不可缺少的惡角象徵。

馬希利特博士最終允諾結束《Dr. SLUMP》的連載(1980-1984),但要求他三個月後就要有新作品上架。整整十五年的期間,鳥山明幾乎沒有休過長假,最高紀錄曾經六個晚上沒睡覺,漫畫家的創作以陽壽為原料,徹夜燃燒出來。

我十分懷念初期元祖的《七龍珠》。

舊作《Dr. SLUMP》以短篇單元劇為主,新連載則是以《西遊記》為基底長篇敘事;加一點中國功夫、一點色情搞笑,記得還有人拿著布馬穿兔女郎裝的圖像,向老師告狀同學在看色情漫畫(那時的小孩真沒見過世面)。龍珠收集完後不太有什麼哏可以繼續,每週的讀者回函排名節節下降,馬希利特博士需要提高人氣,主導故事風格丕變,轉向以天下第一武道會為主的格鬥漫畫。經歷三次武道會後,再次面臨沒有題材的困境,於是賽亞人篇正式登場,將戰場拉到宇宙,此後無止無盡,浩瀚無垠。

2020年出了一款《七龍珠》的遊戲,副標題為「卡卡洛特」(悟空的賽亞名),發售前的電視廣告沒有幾句對話,畫面從一個青年上班族,見到路邊打鬧自以為在放氣功的兩個小朋友開始。接著另個小朋友在家裡浴缸放龜派氣功,又將洗髮精抹滿頭,髮形往上梳直,雙手握拳對著鏡子怪叫。跑操場的男孩們中突然有人暴衝叫著:「三倍界王拳!」另外一人不服輸,全力衝刺喊:「那我二十倍界王拳!」旁邊手拿碼表計時的女同學目瞪口呆,好像看到什麼不可置信的髒東西,這些臭男生是笨蛋嗎?

就算拿起《七龍珠》日文原版,跳過字比較多的對話,劇情上也無太大滯礙。我一度非常擔心動畫的配音野澤小姐喉嚨會不會啞掉,悟空最多的台詞就是集氣時的咿咿啊啊亂叫。神奇的是,愈不需要語言傳達的,反而能夠穿越國界,也是在歐美能引起共鳴的原因之一。

《七龍珠》重新定義了MANGA(漫畫的日語發音)這個詞,只要提到日本動漫,歐美人首先聯想到的代表作。

連載的時效性,造成當下的社會現象;讀者回饋也會塑成故事本身,相輔相成,是一種進行式。「我小時候就是看著某某作品長大的」是這個人的年齡印記,他(她)每週想像、期待著,隨著漫畫主角心路歷程走過一遭。人人都有迷惘與挫折,部分人甚至會嚴重到走不下去,八、九○年代百花齊放的動漫遊戲,二次元世界理所當然成為心靈支柱。描繪職業漫畫家生活的《爆漫王》曾暗示,《七龍珠》是規格外的作品,無法設計生產出來。因為簡單所以深奧,純粹的善良對抗邪惡,愈來愈強大的敵人帶來的恐怖絕望感;然而你知道悟空總能秉持正道來超越困境,先有安心感,再週週期待鳥山明給我們過程中的驚奇。

賽亞人篇的開頭,悟空哥哥拉蒂茲看了一眼地球人,不屑道:「戰鬥力只有五,真是垃圾。」戰鬥力數值化後,一句話重新定義了所有格鬥漫畫。隔天到了學校,戰鬥力不到五的孩子們,開始互相定義戰鬥力,這種定義一路延續到職場。

我跑過七次改制前的東京馬拉松(註三),每次都有人扮裝成《七龍珠》中的角色。有一年在三十六公里處的佃大橋上,比克大魔王、悟空以及貝吉達三人組精疲力竭停下來伸展拉筋,造成一幅奇趣的畫面;我心裡哈哈大笑,四十二公里的漫漫蛇道,用舞空術浪費無謂體力,三位還是老老實實乖乖用跑的吧。接著腦海中跳出下課十分鐘與同學追鬧的往事,我都用了萬國驚天掌,你怎麼還可以動,作弊。比克使出魔貫光殺砲的那個禮拜,悟飯上撒旦城市高中那個禮拜,我的人生都正在經歷不願告人也不值回首的苦痛;然而回憶點點滴滴湧來,先出現的卻是比克與悟飯的面容,他們占據我腦中的記憶體,將痛苦的連結以魔閃光一一驅除。

我人生中買的第二卷錄音帶卡匣是《七龍珠》,A面B面反覆聽了不知多少遍,連冷門的插入曲〈紅緞帶軍〉都會唱幾句。幾十年後參加《七龍珠》音樂會,主辦單位請來了管弦樂團,當台下老男人小男孩忘我跟著吼唱CHA-LA HEAD-CHA-LA的時候,首席小提琴手那位氣質美女看著台下露出嫌惡不解的眼神,她頭上的對話框似乎寫著:「這些臭宅男是在耍笨嗎?」

但誰在乎小提琴美女在想什麼?如果《北斗神拳》定義了與我同世代人走路的姿勢,《七龍珠》更無影無形直接整合在我們的人生觀中。理想化的龜仙流修業法告訴我們:好好運動、學習、遊戲、進食與休息;即使現實中每項都做不到,我們依然告訴自己,如果能沉浸於這種循環,似乎可以期待一丁點正面的結果。

初代《勇者鬥惡龍》還有個壯舉,邀請了專業作曲家椙山浩一製作背景音樂。他堅持決計不取巧,不能只給玩家瞬間的震撼刺激;要千錘百鍊,細遠流長,音符初入耳時沒有感覺,但它會在腦中縈繞不去。椙山浩一寫出來的第一首曲子〈拉達多姆城〉採巴洛克風,結構很類似巴哈二聲部創意曲(尤其是第十三首A小調),當年的硬體紅白機僅能同時發出三個音,此曲卻完全展現出城堡的莊嚴高聳感,堂堂進入古典音樂的領域。

《勇者鬥惡龍》被稱為國民遊戲,也僅止步日本社會;《七龍珠》卻超越國界,賣了兩億六千萬本,成為漫畫中的古典文學。全球知名的主題餐廳,開在反日的中國;1996年法國因為戰鬥畫面電視禁播,但後來法國文化部還一個公道,授予鳥山明「藝術與文學勳章」的騎士勳位。2019年的電影《Yesterday》(台譯:靠譜歌王)假設了沒有披頭四樂團的平行宇宙,不禁讓人想:如果一覺醒來這個地球不曾有過鳥山明,那會是什麼樣的一個世界?

身為創作者或漫畫家,一生能夠有部作品讓人記得就不簡單,鳥山明卻在我的心裡留下了三種世界觀,甚至數十年後銷售超過三千萬部的輕小說《關於我轉生變成史萊姆這檔事》,都受了藍色雨滴史萊姆的影響。其實《七龍珠》結束連載後,大多數讀者心知肚明,不太可能會有新的系列產生,他最黃金的時期已經獻給人們了。

鳥山明在地球的六十八年是否快樂,我們不敢臆測。他終於離開去了界王神界,他筆下生出的眾多人物,依然栩栩如生,充滿元氣,如空氣般存在於我們身邊,溢滿地球的每個角落。

我只是幾億人的其中之一,想到的時候,把雙手高舉,掌心向上,就能持續感受到。●

註一:原名為《Dr. SLUMP》,博士一角據說以鳥山明的高中導師為原型。

註二:《窗邊的小荳荳》作者黑柳徹子所主持的談話節目。

註三:由於安檢的理由,扮裝跑者漸漸受到限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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