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室報告:
新年伊始,本刊邀請四位作者書寫二十回專欄,週一賴香吟【東北邊】、週二川貝母【蝙蝠通信】;隔週週一黃麗群【愚人圖鑑】、隔週週二唐捐【委蛇錄】。敬請鎖定閱讀。
◎川貝母
傍晚,一隻粉嫩色的蝙蝠幼雛在地上爬行。
起先我無法立即確定那是什麼,眼角的餘光瞥見暗巷濕溽的柏油路上有東西晃動,動的模樣相當詭異,彷彿早期真人逐格動畫一格一格地往前匍伏前進,像生命初始的濕黏幼獸使勁全身力氣想向母親證明牠站得起來、牠是健康的,請別放棄一樣。
暗巷周圍是高聳的紅磚牆,抬頭看天空,也不見有任何高大的樹木。不知道牠是從哪裡墜落下來,抑或已是耗盡全力從遙遠的地方爬行至此。
我小心翼翼捧起牠,身體比我想像的輕且柔軟。牠身體好凍,死亡環伺在周圍。牠顫抖地張開粉色透明薄翼環抱著我的拇指,用深邃謎樣的黑眼睛看著我:帶我回家。
於是,在我租賃的小套房裡人蝠共生,不知不覺過了十二年,蝙蝠男已經是一米八的高壯男孩:全身肌肉,毛髮烏黑,且相當俊美。
俊美並不是狹隘地類比某某明星,而是以更高的造物者角度審視著蝙蝠男,驚歎身體每一個構成都是最完美的比例。
「但是你都在家怎麼會有肌肉呢?」
「倒掛很難的,我總是努力維持著輕鬆。」蝙蝠男說。
自從跟蝙蝠男生活後,我已經習慣牠倒掛在房間角落天花板上。剛開始看見角落黑影的確會感到害怕,但久了便習慣牠在那裡。牠晚上不睡,眼睛直直看著我,偶爾幫我抓蟑螂。有次無法入眠的夜晚,蝙蝠男見我情緒無處宣洩,輕巧地飛了下來抱住我,在牠柔軟的毛髮與冰涼的羽翼環抱下,我哭了一整晚。有知道為什麼的哭泣,也有不知道為何的哭泣,但最終都導向了平靜,好像一切都好了不再碎裂。
青春期的男孩總是想著遠方,蝙蝠男也不例外。當牠提出要離開的時候,幫我把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地板是從未有過的觸感。我回到家與牠面對面正襟危坐在床舖上。我會寫信給你的,蝙蝠男說,當我走訪不同的國家遇到新鮮的事,我會把它寫下來跟你說。我琢磨著「新鮮」這兩個字,不知道牠的新鮮是什麼樣貌。截至目前為止,牠的世界就是這個房間,還有我。
蝙蝠男離開後的幾天我感到極度地不適應,發現我相當想念牠的呼吸輕觸在臉頰的觸感,還有把臉埋進牠毛茸茸胸口溫暖的感覺,在輕薄羽翼的包袱下我像是等待重生的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但分開是必然的,在一起生活十二年已經是奇蹟了。
套房特別訂製的厚重窗簾從未打開過。我拉開了窗簾,陽光炸裂了進來,十幾年來終於看清楚自己房間的樣貌。看著窗外路樹冒著嫩芽,得知萬物仍在生長的感覺真好。我必須收拾好情緒適應沒有蝙蝠男的生活。無論如何,也只能期待蝙蝠男的來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