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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張錯/呦呦鹿鳴憶楊牧

2020/08/16 05:30

圖◎唐壽南

◎張錯 圖◎唐壽南

張錯(左起)、楊牧、李歐梵在哈佛留影。(張錯/提供)

「讓我教你。」他說。

不是在研究室,是在他的廚房,「很多人不會煮泡麵。」西雅圖的葉珊(楊牧)給我說,「一般人都是煮沸了水,就把麵放下去,那是不對的。應該先把調味料放進去,煮一下,再放麵,水再沸,蓋上,熄火,靜候一會,這樣泡麵才有味道。」我唯諾受教,從此煮麵也跟隨這步驟。

上世紀八十年代他來洛杉磯,早晨我和夏盈盈在後院「講武」討論舞台翻滾與武術腿擊完畢(她不只是刀馬旦,還是跆拳黑帶),我說不要做早餐了,去吃燒餅油條吧,「我不愛吃,麵粉包麵粉。」這是第一次聽到他對燒餅油條的名言,其實我愛台灣燒餅油條不得了,還有蛋餅和甜豆漿。那次他還來看張永祥、任芝蘭夫婦,我們一家和永祥大哥幾十年交情,都自他開始帶動,兩家小孩年齡相差不遠,加上任大姊妹妹任玉蘭一家,儼如海外一個小圈子大家庭,過年過節溫馨熱鬧,一直到小孩長大才各散東西。至於楊牧、張永祥與瘂弦的交情,卻又要另追算他們當年幹校的「哲學消夜」(後來也見到老蔡的蔡伯武),那些年代我應還是大學生。

他從麻塞諸薩大學來西雅圖華盛頓大學(UW)任教,我剛考博士資格試,他沒有考我,我的導師是施友忠老師,華大博士資格考有一項慣例,筆口試前必須由系方老師出一道筆試題,讓考生拿回家翻書作答,如果答案系方不滿意,便會延遲資格考。那年比較文學研究所瓊斯教授出了一個有關「知識」(knowledge)的問題,要我試述從西方古希臘文明未知與求知的發展,去比較中國文明知與不知的異同,那真是直可著書立說的大哉問。我私下拿去請教楊牧,他仔細給我析解提供關鍵資料,方悉他對東西古典文學的深湛修養。以後我在南加大比較文學系開中西比較研究課程,亦會把中西「知識」命題當做文哲比較研討,其中更揉雜施老師《文心雕龍》及「第二和諧」、〈心與宇宙秩序〉(1939)文哲觀念,還有更早論希臘三哲與當日社會的《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開明書店1937年初版),可謂得益自楊牧啟蒙。

考完資格試,論文尚在準備階段,但已心有旁騖,躍躍欲試其他領域,那時已讀到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文學系皮亞斯(Roy Harvey Pearce)教授對美國詩歌延續詩論,有天在學校餐廳碰到楊牧,併桌邊吃邊聊,告知想翻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現代史詩《柏德遜》(Paterson),那是長達數百頁的美國現代詩。他聽到欣然大喜,並說本亦有意翻譯此書,現讓我來做太好了。我又說此詩曲高和寡,旁徵博引,資料龐雜,連某校英文系教授也咒罵全書不知在說什麼,拒絕列入其美國現代詩課程,如此恐怕台灣不能接受。他說不怕,會跟瘂弦說在《幼獅文藝》連載,結果真的就在《幼獅》每月連載年餘,一直到全詩譯畢。我不能不感激楊牧遠瞻及瘂弦膽識,那時只有楊牧、瘂弦能做到。

楊牧的垂顧還包括洪範出版的《張錯詩選》,沒有他的推薦,應該是完全不可能之事,我非自謙,亦非自貶,自西雅圖後,沒有常找他,他也沒有常找我,應是我倆共同性情,大道無情,這方面倒是「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道家之意。說起醉後,我曾因胃出血,是名列他的無趣飲者之一。當他告知洪範準備出版《張錯詩選》,驚喜之餘,要求給我寫序,他欣然應允,序出來後,雖是以張錯〈劍之於詩〉為題,其實卻是他的詩觀闡釋,大家知道其人詩作或顯或晦,抽象具象皆備,意象鮮明如脫手彈丸,圓轉流暢,讓讀者產生出辯證正反有如聆聽古典音樂的「意義詮釋」與「反詮釋」。他說,「也許這個講法還是不錯的:我們對一首詩最大的禮讚,就是專注,聚精會神去閱讀它,即使為某種獨異的原因竟從一錯誤的地方切入,以致於我們尋覓到的解說悖離了作者的意志;但若是因為藉著這樣高層次的心智交涉,我們畢竟已實際沉潛於他的詩之深奧而無懈怠,玩忽,我們應該就是有所體會,嘗到了喜悅,挫折,即使超越了他的想像,也還是禮讚。」他強調詩的多層面、言外意,雖然作者並未全死,但讀者如能專注,產生另一種高層次的心智交涉,詩人的劍就不只是一柄利器,還有其歷史、典故、紋飾、身分、考據種種傾注及聯想,把詩的內涵提升到另一層次,那麼就算悖離原意,也值得加分禮讚。

我的治學與創作生涯,何其有幸得識兩個亦師亦兄的前輩,一是楊牧,另一是李歐梵。初識歐梵於1980年愛荷華聶華苓主持的「中國週末」,作家一一上台朗誦如儀,待我讀畢,他驀地起身即時英譯拙作,讓我感動之餘,見識到李歐梵不只是學者,還是一個尊重文人的學人。當然歐梵除了在講台,亦有其他表演壓抑,他的「三壓」,一是當樂團指揮,後來在台大交響樂團實現了,二是小說創作,寫完《范柳原懺情錄》,又寫了一本花蓮佳山空軍基地小說,也滿足小說家的浮華了。三是想在胡金銓電影裡當一名壞人,據他自稱天生一副壞蛋臉孔,可惜胡導演《華工血淚史》尚未開拍就逝世了,一直壯志未酬。

和歐梵自後交往,加上楊牧,三家在西雅圖、劍橋哈佛、洛杉磯犄角繼成三角之勢,相互往來。說好每年三家一聚,他自回花蓮東華後便不了了之。有年和楊牧共赴哈佛參加歐梵安排(張鳳協助)的一個作家工作坊,講演排在下午二時,午飯後兩人都想休息片刻,時間短促,大概只有十五分鐘左右,歐梵研究室空間有限,只好在走廊長凳分別躺下,我不是要睡就能入睡的人,思潮起伏,時睡時醒,相反楊牧在另一邊呼呼大睡,醒來精神飽滿,真非常人也。

另一次三家齊聚西雅圖楊家,駕車坐渡輪去外海的聖璜群島(San Juan Islands)三大離島之一洛佩斯島(Lopez Island),以糜鹿聞名,如要觀鯨,則要到聖璜大島。洛佩斯島居民僅二百餘戶,只一戶中國婦人,盈盈認識女主人,主人當日不在,傍晚才歸,留下鑰匙,邀請我們六人作一日遊,美麗航程有如詩般浪漫,寒冷海風、迷人岸線、翠綠景色(華盛頓州又名常綠州)、香濃熱咖啡(西雅圖道地星巴克,還有《白鯨記》及「星際大戰」的聯想)。此島麋鹿繁殖過剩,州政府消滅狼群、山貓後,每年秋季有兩月開放打獵,達爾文主義殘忍不堪。我們來訪剛好夏天,但見藍天碧海,林木聳翠,坐在陽台簡直海外浮世,世外桃源。想起安格爾先生(Paul Engle)在《回憶錄》描述愛荷華城他的「鹿園」:「我們山頂一大片樹林,蜿蜒迤邐到後面的山谷,山谷裡有許多野鹿。華苓喜歡遠遠看牠們從樹林一隻隻走出來,在園子裡遊蕩,吃我撒在樹林邊上的鹿食。」

恰好我們三人均與愛荷華有緣,歐梵曾為華苓乘龍快婿,楊牧1964年在「作家工作室」念完藝術碩士(MFA)才到柏克萊念比較文學博士,我則要到1973年才到愛荷華的「國際寫作計畫」一年,把博論寫完回西雅圖答辯,翌年秋天才到南加州大學任教。在愛荷華停留過的作家,多數會熟悉Dubuque街安格爾的房子,冬天結冰陡險斜坡,後山見到或未見到的鹿群。

抵鹿島安頓後,盈盈又開車帶婦女去渡頭查看渡輪回航時間及買啤酒回來,楊牧不用同去,正中他下懷,他是余光中所謂「恐門症候群」(此詞是否余老師始創,待考),即是看見門都會害怕要出去,最好坐在家裡飲酒聊天。那天坐在露台觀海,很多人都以為詩人學者聊天,一定談文說藝、結構解構、殖民後殖民,其實那是最無聊無趣之事,閒情舒適莫如海闊天空,談天說地,懷想一些共同朋友,甚至一些女士們不在男人無傷大雅的饒舌(gossip)。

傍晚女主人回來,帶來一大包殘餘菜蔬,引領我們丟菜餵鹿,但見群鹿紛紛而來,群情洶湧,我曾在散文〈鹿鳴之篇〉訴說:看到牠們疏疏落落出來覓食,而且也不害怕陌生人,則這絕對是一個人獸相融的理想世界。惟有彼此兩無猜忌,人無傷鹿心,鹿無害人意,這世界才會回復古代有如遊仙詩裡隱逸的山林。其實那又有什麼困難呢?但是困難仍不在純真鹿意,而在於變幻莫測人心,以及無限的貪婪與占有、忘本與負義、耳語與汙蔑,最恐怖的還有它的虛偽與機詐!

我們相繼向女主人道別,她拿出一本留言冊請我們簽名留言,我最年輕先寫最吃虧,猝不及防胡亂寫了數句,早已忘記寫什麼了,跟著歐梵寫,最後楊牧,他思索一會,寫完向主人解釋,這原是《詩經》裡主人向賓客表達歡迎之意,現在稍微倒轉過來。我也記不清楚倒轉什麼了,但記得那是來自〈鹿鳴〉之篇: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詩經》是他的當行本色,遂也想起他那本至今無人尚出其右的英文著作《鐘鼓集――毛詩成語創作考》,以及常向我提及的夫子殷殷教誨――小子何莫學乎詩,興觀群怨之外,還要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到了今天仍銘記於心,雖未春服既成,浴乎沂,風乎舞雩,但亦多識草木,觀花賞鳥。

當時島上夕陽葡萄紫紅酒興方酣,有似人生一種智慧圓融。是的,轉眼我們便乘渡輪回到俗世,是的,我們都不再年輕,但在許多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抉擇裡,我們仍然擁有一種高貴尊嚴,那種聲音,有如一連串自由自在的灑脫鹿鳴,無論是遺世、冷落、飢餓、疾病、衰老或甚至死亡,均不為凡間環境所動或所辱。

生命存在不只是一種權利,也是一種追尋、一種領悟,然後是一種抉擇。我識楊牧於1972年,交往整整四十八年,也算大半生了,他的離去給我帶來巨創,有似帝堯之時,共工頭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也想起鄧肯(John Donne)「無人是孤島」的名言,真的,我倆生命的交會影響,已構成我生命大地的重要部分,不能用時間來測量長短了。他代表一個時代的風華,獨領風騷於他生於斯長於斯的土地,甚至葬於斯的家鄉花蓮。他的回歸台灣讓我妒羨羞愧,我依然是一個流放在外無鄉可歸無國可投的異鄉人。

傍晚南加州春夜乍暖還寒,疫情嚴重日死千人的紐約東岸竟然五月紛紛飄雪,想起喬伊斯(James Joyce)短篇小說〈死者〉的結局,那是愛爾蘭文學最優美散文:「是的,報章是對的:雪落在整個愛爾蘭……也全面落在山上孤寂教堂葬著邁克.富萊的墓地,厚厚一層飄落在歪曲十字架及墓碑,落在鐵柵尖戟,落在荒涼荊棘。他緩慢進入睡鄉,聽著雪花落在無邊大地,輕輕飄落,就像它們最終的降落,落在所有的眾生和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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