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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花柏容/洗大象的女人 - 2之1

2024/03/07 05:30

圖◎徐世賢

◎花柏容 圖◎徐世賢

把臉分享給別人吃……嗯,光想就滿痛的。

等待的時間,我想起兒子曉宇跟我說過麵包超人的座右銘。

看守所接見室等候區坐滿來會客的人,牆邊站位也圍了一圈。手上的接見次序單已經多次被我做成捲菸形狀,雖然無心抽菸,但菸癮沒放棄暗示我。

我的鼻子忙著接收訊息,不時迎來滿滿的會客菜食物氣味,新鮮的、舊的、陳年的全混在一起,其中很難不被注意的是一道麻油雞,我不知道是因為十一月了,或是有人懷孕。還有人帶來佛跳牆,空氣中有燻香的栗子味。

撕下自己的臉分享給飢餓的人……或許是因為滿屋子的食物氣味吧,麵包超人的座右銘在我心裡發酵,但我聞到其中殘酷的趣味。我想著麵包超人把臉,也就是他的肉體、面子、尊嚴一塊又一塊撕下的感覺……對了,他的動機是什麼呢?我沒問曉宇。是正義、愛、和平?說到動機,我到現在依然不確定明人的犯罪動機。

張望了一下,我應該是唯一空手來的。看著這麼多食物等待被送進去,像極了拜拜的場面,台灣人不愧是不管做什麼都要帶上吃的,就跟哈比人一樣。話說回來,此刻食物意味著親友的關愛,還有渴望從難吃的牢飯暫時解脫的自由。失去自由的人總熱衷想辦法偷渡一丁點麵包屑般的自由獲得心理補償,我可以理解,我也是當過上班族還結過婚的。

出發前,我為了該化什麼樣的妝、穿什麼,煩惱了好一段時間,最後選了最常穿的天藍色T恤加寬鬆休閒褲,T恤上左胸有一小段彩虹刺繡,我想看守所裡的明人現在應該不容易自由看到藍天,天藍色或許能給他一點好心情。這是我的一廂情願,不過凡事都從一廂情願開始,就看它後來運氣好不好。

再次展開接見單,我發現紙張邊角小小備註寫著:家屬執聯。這讓我再次意識到,我已不是家屬,而是前妻。

兩個禮拜前我帶小孩來看他後,他便叫我們不要來了。上星期我陪公婆探監還帶了三樣菜,他看到我竟一臉你怎麼還來的不耐煩,一拿起接見室電話就叫我回家,公公見狀一手搶走電話幫我說話,說我辛苦準備了三樣菜,他依然不領情說拿回去。我有點火了,就說你請獄友吃好了,因為我有做功課,聽說這樣在裡面日子比較好過。沒想到他還是說不用,他不想念外面自由的食物,更不關心獄友的感受。看他日漸消瘦還嘴硬,我心想你就餓死在看守所好了。結果呢,昨天他從看守所打電話給我,希望我來探監。

「這不算是我的工作吧。」我刻意強調這點,因為離婚時我發現他認為我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我該做的家務。

「不是,是我拜託你。」

所以,這次會客不一樣,是他要我來的。難得前夫這麼誠懇謙卑,我暗暗為一場小小的勝利得意,你終於求我了。

雖然已經來了第三次,但還是不太習慣。我坐在這輩子從沒想過會進來的看守所接見室等候區,等著會見這個現在叫前夫的男人,回想我們之間從沒有了愛情,變成不再是家人,甚至連朋友也不是,直到此刻大部分時間我依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然後還把自己弄進監獄的傢伙,為了他我來到這裡,坐在這個日光燈亮到像有照明強迫症讓人只想趕快回家的地方等著,等著想知道他為什麼終於想到我,這一切都要從夏天說起……

為了小孩的暑假作業,我們一家來到磺嘴火山口。丈夫明人留在車上等,我自己陪曉宇和妹妹進行老師要求的自然觀察活動。最近大眾突然發現這座位於盆地北面,讓城市北區的住民終年聞到硫磺味的休火山其實是活火山,蘊藏著未知的危險還離自己的生命財產很近。

名義上的初秋八月午後,山間遊客中心停車場意外地穿行著簌簌涼風。我下車剛關上車門又不死心折回敲敲車窗,車窗降下看到iPad已經貼在明人手上。

不過一轉眼的時間,好像iPad是他不可片刻分離的器官。

雖然不抱期待,但想到小孩等一下必問爸爸為何不來,我便試著以車外難得有涼爽山風沒太陽為由鼓勵丈夫一起去看火山口,他一如預料拒絕了。

我又多問幾句,明人一雙目光穿過厚厚的近視鏡片,像是一道透明的牆凝視著我。

「出門前不是說好了嗎?我只當司機載你們來,我要在車上工作。」

明人是一個程式設計師,和朋友合伙開一家網路設計公司,日夜不分、場合不分地工作是常有的事,我當然知道。

眼前這個男人是你無法到達的地方,一個你不能填補的缺口,看不到光亮出口的黑洞。你明明知道……心裡有個聲音再次提醒我,我還要聽而不見嗎?

「你是不是有別的女人?」

我按捺不住心中積蓄已久的念頭,忍耐的彈簧無預警地斷開,但真正脫口而出還是讓我暗暗驚訝。

然而顯然時機不恰當。此時兩個小孩正雀躍地有如圍著營火般的原始人叫嚷著活火山!活火山……往升著硫磺味煙氣的火山口跑去。想到山間到處有冒泡的滾燙湧泉,盡職的媽媽不該在這時處理夫妻的問題,何況我遠遠聽到小孩嬉鬧著空氣裡有屁味,回頭還瞥見曉宇惡作劇用手捕了一團屁摀住妹妹口鼻,妹妹氣得想報仇,哥哥笑得更開心跑給她追……

「現在要談這件事嗎?」明人的目光勉強從平板移開轉頭看著我,彷彿我打擾他穿越虛擬世界很惹人嫌。這種冷漠的眼神總讓我意識到身上種種進入中年的缺點,身材發胖、雙下巴、愈來愈明顯的魚尾紋等等,之前偷偷做過幾次小針美容,看來錢都丟進水裡。

說來悲哀,明人的態度我不陌生,而我的突兀問題對他來說也不意外,他像個淡定的棋手早等著我走到這一步,因此從容且認真看待我提出的問題,不然他連頭也不會抬起來一秒。

「算了。」

我決定先放過明人,眼下之急是找小孩。沒多久我的擔憂很快出現在眼前,曉宇和妹妹居然蹲在一處沉積岩露出的湧泉口,我正想出聲罵人,妹妹回頭看到我來了急著搶先炫耀:媽!快來!我們在煮蛋!

哪來的蛋?「你們搞什麼?!那邊危險!曉宇!把妹妹帶過來!」我不及細想直接火山爆發的同時,眼眶泛著淚激動衝上前把兩隻頑皮鬼罵一頓,看到果真有三顆雞蛋在一窪乳白色沸騰的硫磺泉中浮沉。我沒忘記機會教育這裡不是地獄谷不能煮雞蛋,順便恐嚇一下警察會把他們抓去關,然後急忙把他們帶離現場,心裡納悶為何是三顆雞蛋但沒心情問,自然觀察課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下山的路上,曉宇和妹妹自知闖禍安分坐在後座,他們很清楚,我和明人所在的前座有超級低氣壓籠罩,必須安靜應對、小心觀察。

回到木柵山上的家。雖然沒有市區悶熱,但這裡終年溼氣沉重,房子外牆多處覆蓋大片灰綠的青苔,彷彿雲霧穿過山後原生林在上面哈氣。六年前入手時我不以為意,現在才清醒過來看到缺點。當時我和明人從市區搬來,公婆很不高興,他們有北區環境較宜居的優越感,經常批評台北南邊山上溼氣過重對健康不好,我解釋說離明人上班的東區較近,但他們認為是我刻意要住得離他們遠一點,好讓他們不能隨時探望金孫……

我下車,看著明人把車倒入車庫,想起當初搬到山上跟公婆諸如此類北部粽與南部粽爭執的不愉快,莫名想念起嘉義老家,我很想告訴公婆:我離老家更遠好不好。

我站在門前人行道上,出神仰頭望著、預想著青苔和爬藤像不祥的影子逐漸占據了房子,完全沒察覺明人走到旁邊。

「松鼠?」明人皺著眉察看樹間,擔心牠會從門前欒樹爬上二樓。他討厭山上所有的小動物。

「你明明討厭山上,為什麼願意搬來?」我和小孩都愛山居生活,只有明人例外。這麼多年來我知道他在努力適應,但始終沒辦法像我自在享受在院子養花弄草,在露台喝下午茶的樂趣。他的書房窗戶朝著可以看到筆筒樹、油桐花的大片綠意的山,但他從來不打開窗戶,終年拉下不透光窗簾,因為他不想看到蟲在紗窗前飛舞爬行。

「因為你很愛,我試著配合。」

「辛苦你了。」我不確定我這是在感慨,畢竟他努力過了,還是在嘲諷他的努力。

進到屋內,我徑直往沙發就位,只想快點揭開底牌、進入主題,明人卻沒事一般逕自朝書房走去。

「你去哪?」我沒好氣地說。

明人沒解釋什麼,默默回頭在單人沙發坐下。

「你是不是有別的女人?」

「沒有。問題不在這……」

我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翹起腿,等著聽到底問題出在哪裡。

他提出一個所謂的心理現實問題。亦即我們之間從結婚以來就存在一頭大象,我們躲在大象肚子底下四腳之間,把它當成家然後生了兩個小孩,如今大兒子七歲,小女兒六歲了,他無法再繼續假裝自己是爸爸、丈夫,他有了不適合家庭的覺悟,從今以後想回到一個人生活……

我聽得頭暈腦昏,心裡的髒話惡魔一直試圖取代我,但我很克制,連坐姿也沒不變。

「大象?」從明人口中聽到這種抽象的話,我實在無法消化,我一直以為他腦袋裡裝的只有程式代碼。但程式代碼也很抽象就是。

「你明明是理工男,幹嘛裝文青。」

「我是認真的,你儘量嘲諷吧……」

「你以前不會這麼說話。」

「是嗎?我也沒想到,我會反覆做同一個夢。我一直做和一頭大象住在一起的夢,牠像氣球一樣慢慢膨脹變大,一開始我感覺到被牠壓迫的痛苦,但後來很奇妙,大象和房子好像融合成一體,我漸漸也適應了。」

「既然你適應了,那就沒問題了。」

「我在夢裡的痛苦不斷重複。」

「我沒聽錯?你因為一個夢要離婚?你需要的是看醫生吧?」我希望可以對明人說出更難聽的話,因為我胸口也塞了一顆不斷脹大的氣球極為難受。只是我同時又很困惑,明人是哪來這麼蹩腳的理由?他的說法聽起來是誠實的,雖然不可思議。難道是因為我們的思維完全不同層次?

「如果我說,我是為了女人會讓你比較好受嗎?」

「可能會,至少比較好懂……所以,我、曉宇和妹妹加起來就是大象?」

「我也有責任,牠有一部分是我造成的。」

「好可惜,我滿喜歡大象的……」明人看了我一眼,不明白我的話意,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何突然說出莫名其妙的話。但很快我察覺到,我剛才有一短瞬的時間抽離當下的自己,就像遇到痛苦或討厭的事,靈魂就暫時跳脫出肉體從稍遠的距離審視自身的現況,這樣就沒那麼痛了。

「我想說的是,我對自己……沒辦法再視而不見了。」

「你所謂的視而不見是什麼?」

「我對你的情感死了。也許不只,我對人的情感死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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