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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小毛小姐/找J剪髮

2024/04/22 05:30

圖◎吳怡欣

◎小毛小姐 圖◎吳怡欣

J 在每個指節上都刺了不同的圖案,右手食指有把小剪刀,跟他拿在手上的一樣。他工作時在我的髮梢間來去,我則專心研究他身上的圖騰,蔓延在左手臂跟右手臂的,我多半無法理解,我想或許都是 J 自己的創作,像髮廊牆壁跟天花板上的那些。

我來找 J 的時候,正苦於找尋自己的模樣,我臉圓眼垂,多年來都是簡單束起馬尾,我對自己的樣子感覺厭煩,想要一個新的,卻又不知道我能長成什麼樣子。

兒時的頭髮都是阿公剪的。阿公這個剃頭師傅退休後,就只幫我爸及我們姊弟剪髮,他剃男生頭只有一種,剪女孩也只有一種。他把剃頭刀、扁梳與理髮圍巾一起裝在泛黃的白色塑膠袋,跟拜拜要用的那袋紅色杯盤共用掛鉤。我對髮形沒有什麼想法,齊眉的瀏海,整齊的髮尾。直到國小快畢業時,阿公載我去隔壁村,請姨婆幫我剪一個「適合上國中」的髮形,阿公是這麼對姨婆交代的。姨婆的家庭美容院前有棵樹,不大也不小。不大,不適合乘涼,不小是因為之後的每次,只要阿公載我來這裡,遠遠看見那棵樹,我就開始緊張。姨婆會將頭髮剪得更整齊更短,剪完後我會在隔壁人家的門口等阿公來載我。那戶人家的門板嵌著霧玻璃,我邊看玻璃裡的自己,邊摸著只到耳垂後方的髮尾,它們整齊地貼在我的脖子上,並且正在將我的脖子拉長,我每轉過頭看一眼玻璃鏡,就覺得我的脖子又比剛剛還要長一些。我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適合什麼,但我想可能就是從這時候開始,我不喜歡自己的樣子。

我從網路上找了個新造形,一個短髮的女生拿根菸在抽,問 J 能不能把我變成那樣,他說可以,這沒什麼困難的。J沒有洗頭助理,掃地、上髮捲、吹頭髮這些,都是J自己處理,洗頭時更不像其他髮廊,會用張紙像符咒一樣釘在客人額頭上。

如果需要按摩頭皮,我會去隔壁巷口。那裡的洗頭助理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孩,對未來充滿憧憬,對社會有一些絕對的看法。我不想說話的時候她們會安靜按摩,我特別想聊天時她們也盡情配合,當然一定會有張符咒貼在我的額頭。她們的雙手輕易又慎重地在我的頭皮上來回,有時我能感受到一陣,我跟她非常親密的錯覺,讓我想將自己全部交付給她,想對她敞開心房,又怕我說出真心話會開始跟她嘮叨全職主婦的生活。幸好我額頭上有張符咒,很快它就會提醒我這只是她們的例行公事。有次我對其中一個女孩說了句鼓勵的話,突然她跨過那符咒,開始對我談起她的心事跟夢想,我們在那張洗頭椅上說了許多,彷彿是認識很久的朋友。隔天在路口巧遇,卻又像陌生人般擦肩而過。我想一切應該都只是那張洗髮椅上的交易而已。

我朋友不多。辭職在家帶小孩後,只跟一、兩個要好的同事聯繫,但就僅在 LINE 裡而已。後來加入媽媽團體,用某某媽彼此稱呼,所以始終記不清她們全名,聚會時討論小孩在學校的狀況,交流不錯的才藝課程,分享哪家團購價格比較划算便宜。

我的過去不再被問起,將來會如何也沒人在乎,我的面貌一團模糊。

J 幫我剪了齊耳的短髮,左右兩邊沒有整齊對稱,這讓我非常驚喜。我看起來一點也不親切,臭臉表情會非常適合這個髮形,我終於可以當不友善的人,不溫柔的媽媽,凶巴巴的老婆。剪掉因為方便而盤起的馬尾後,我的輪廓突然清晰起來,我感覺自己擁有許多可能。

但你已經不能再變更多了。J 對我說,你現在學抽菸太老了。這句話讓我十分震驚,我當時正處在某種中年的叛逆,什麼年紀該做什麼事的規則都會讓我因為無法反駁而憤怒不已。我從三十歲開始當媽媽,快要四十歲了卻時刻感覺自己一事無成。現在的我,連想要學抽根菸都太遲嗎?

頭髮只要一留長,我就會去找 J,我終於有可以依賴的設計師。當那些新長的髮又要將我的面貌模糊時,我需要一個能把自己固定的方法。J擅長捨棄,也懂得保留,他把想記得的都刺在自己身上,不值得的通通都剪掉。他總是能給我一個型,在我還不知道該往何處去,以及要變成什麼樣子之前。

我們很快就熟稔起來,甚至比朋友能了解的還多一點。他知道我頭形左右不太對稱,必須多些層次讓後腦不會塌扁。知道我喜歡跑步,只想剪俐落的短髮,不然就是保持能紮起的長度。知道我愛看書,染髮時會聊最近都讀些什麼。J 洗頭簡單快速,沒有按摩舒壓、精油頭皮護理,洗頭時我會研究天花板的圖案,有時也看 J 的下巴,他應該是有落腮鬍,但都剃得乾乾淨淨。他沒在臉上刺青,只在耳朵後方藏了根紅藍白燈柱,跟店招牌的一樣。

「像你們家庭主婦這樣一整天在家,會不會很無聊?」有次洗頭時他突然問。

我的活動範圍在公園、學校與市場,忙碌的地點是廚房、客廳及陽台,我的時間因為陪伴孩子被切割得零碎。孩子上學後,我終於才能開始打撈那些碎片,試圖從裡面拼湊出完整的我。遇過至今都覺得很難回答的問題有兩個──你一整天都在忙什麼,以及小孩大了你要幹嘛。

我還來不及回答 J 的問題,就得從洗頭椅上坐起。該死,他洗頭太簡單太快了。你這樣一整天在家會不會很無聊,成為我不知該如何回答的第三個問題。

每次剪髮前,J 都會與我討論要修剪的造形。洗頭後披上理髮圍巾,我們對著落地鏡中的彼此說話。我的頭髮溼溼地平貼在頭上,圓臉毫無掩飾地露出,我常因為這樣坦露而感覺脆弱,不願直視鏡中的自己。有次我拿了網上找的照片與他討論髮色,他在靠近我手機時呢喃著,我來看看家庭主婦能拿出什麼好東西。說話的聲音很小卻非常清楚,我想是因為我們實在太靠近了。

離開 J 的髮廊後,我去了黃昏市場排隊買雞,在我前面的那位女士,剛好是一名律師,老闆娘熱情跟她要了名片。我在後方竟開始緊張,等等萬一她問我是做什麼的,我要拿出什麼來回答?我的影子被拉長在市場地板的水灘,我看到自己的頭髮溼溼地平貼在臉上。

要再重新找尋新的髮廊並不容易,我又回到「不知道自己該是什麼型」的時期。最近友人推薦了一位還不錯的設計師,說她有 4.5 顆星。出發前我在網路上瀏覽了評論,看到了一顆星的差評,內容寫著「她不愛聊天」。

就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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