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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自由副刊．閱讀小說．長篇精摘】 花柏容／洗大象的女人 － 2之2
圖◎徐世賢
◎花柏容 圖◎徐世賢
「死了？那是怎樣？」聽起來事態嚴重，但我裝死繼續追問，明人顯然被我搞煩了，焦躁不耐地抖著腿。
「就是失去感覺。」
「你說的是麻木不仁，對吧？我就說，你一直看手機、iPad早晚變僵屍……」
「你說過很多次了。」
是啊！我說過多少次了？因為你一直這樣……我到底在說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只想哭，但哭不出來只好鬼扯。但我知道這是致命一擊，即使靈魂抽離了也沒救那種。
我對你的情感死了……當明人說出來，我只覺得耳膜被震得嗡嗡作響，接下來他說的一切，聽起來都像在一層隔音膜之外……
「你說的話好可怕。」
「我知道，但是我沒辦法。」明人的口氣平淡，就好像知道自己被感染僵屍病毒了但也接受了。
明人承認，他從來不想結婚生子，只是在某個時間點他決定暫時拋下自我履行繁衍後代的責任，現在責任完成了，因此他不想再陪妻小去踏青、爬山露營、旅行了，和家庭生活有關的每一刻他都在忍耐，尤其是戶外活動。就像上次我為了露營特地從日本網購雪峰章魚燒鐵盤，他嘲笑我為了在野外生存準備一大堆裝備是愚蠢的行為，為了在野外享受準備不必要的物品是加倍的愚蠢，現在他認為不管蠢不蠢我都可以不必再忍受他的嘲諷，我可以自由選擇我的生活方式。
好可惜！日本買的章魚燒鐵盤只用過一次，收到哪去了？
「結婚前你不是這樣的，小孩也是你想要的。」我想起當初為了懷曉宇，看了一排醫生，打排卵針打到屁股石化，按規律進行各種做愛方法，還考慮過做試管嬰兒的最壞打算，現在回頭看當時的自己簡直荒謬。
「我們曾經為了懷孕拚命努力，你記得吧？」
「我只是為了完成責任的目標。你呢？你是害怕吧？」
「我怕？」我模糊感覺到在潛意識某處，我是一個想摸魚的學生，被明人老師逮到。
「你怕無法生育，會讓自己失去價值，沒辦法再依附我，所以你也在忍耐。」
「你把我說得好像是一隻還滿努力的寄生蟲。」雖然不想承認，明人露骨的話還是把我絆倒，讓我趴在地上醒了。我的確有明人說的害怕，我已經快四十歲了，脫離社會很多年，儘管內心對明人有種種不滿，我甚至已經忘了自己為何會嫁給他這樣的人，然而我更擔憂失去現在擁有的優渥生活。就像察覺到自己掉進一個陷阱，雖然想否認那是陷阱，但更強烈的念頭是不想離開陷阱。結婚真是他媽的瘋狂大冒險！我感覺身處之地往下陷落，不得不仰頭看著眼前這個相處快十年的男人，十年前他還是個陌生人，現在他後悔了，再次變臉成陌生人。簡直是一場自找的惡作劇。
不對！我內心響起警報。他是要貶低我，再逼我妥協。什麼狗屁大象的都是高明的謊言，只是利用部分的真實掩飾虛假，我聽過太多男人對女人說出種種高尚的分手理由，只為了去找另一個女人的例子。
「你就承認吧！你有別人。」
「你不明白，我跟你不一樣，我不為了別人。」
●
我約了明人的大學同學兼合伙人安可在百貨公司樓上喝咖啡。我和安可一起學過瑜伽、插花，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相約見面吃飯喝咖啡，談不上是閨密但自認是私交不錯的朋友。我找她是想打聽可能和明人交往的年輕女同事。動機很簡單，我想獲得明人的外遇證據，好在離婚談判時占到有利位置。
「你該找的不是別的女人，是明人這個人。」安可的話進了我耳裡造成我腦內起霧，我懷疑自己書念少了。接下來我很快意識到，她說話方式怎跟明人那麼像？淨說些高深的話。對了，他們是同學。可是，她以前會這樣嗎？還是明人跟她討論過？他們聯手坑我？
我就先聽聽你怎麼說。
總之，安可不認為明人有外遇，篤定地說他不會跟任何女人在一起。我以為這意思是明人其實是同性戀，安可解釋說，女人對明人的意義只是性。
「明人跟你結婚我很驚訝。我不是針對你，你懂我意思？」我再次注意到安可說話和明人很像，口氣姿態高高在上，以前我沒想過。
安可和之前見到的她差不多，穿著白襯衫刻意第一顆鈕扣解開，露出胸前的玫瑰金心形項鍊，好像在向人坦誠她有一顆性感的心。她像沒睡飽懶洋洋地用左手肘支著頭，嘴角帶著不經意的微笑瞄了我一眼，好像她剛剛發現在某場神祕的比賽中贏了我。
是不是因為明人要跟我離婚，所以她終於現出真面目？
「我一直認為，性是了解一個人最有效率的路徑。」
她開了這個話題，讓我有點意外。
安可向我坦承，大學時代以來她和明人有性方面的關係，直到他們合伙開公司時才結束。結束的原因很簡單，「人與人之間對彼此的想像有極限，就像接近保鮮期的食物只好打折，勝負已分的比賽之後剩垃圾時間。」安可說。
後來兩人很自然地只是一起創業，不過問對方的私生活，各自結婚後還約過幾次兩個家庭的聚會，雖然早已對彼此失去性的想像，但安可認為這種俗稱為炮友的過往關係是兩人革命友誼的基礎。
我好像不小心誤入安可開設的「性與企管」課，總之安可認為明人和當年的他沒什麼不一樣，是我畫錯重點。不是明人變了，而是我不懂明人，對他有錯誤的期待。
「所以，以前你們上床，單純就只是性？」我沒想到安可和明人有這層關係因此相當惱火，只是努力沒有表現出來，畢竟她說的是過去式。但真正令我生氣的是安可把明人當同類人、自己人，我則是局外人。
「原來我們的價值觀差這麼多，我覺得人還是浪漫一點、有道德感一點比較像個人……」我話中帶刺，但安可聽了只是笑著，那種笑意味著她懶得理我。
「我們都是這種人，只為簡單的目的行動。道德、浪漫都是多餘的幻想。」
我們都是這種人……安可嘴角洩露出優越感的笑意，此時明人的全息投影彷彿坐在她身旁。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我和明人是朋友，你們離婚後，你什麼也不是。
「我以為我們是朋友……」一開始是難過，但很快我的難過就翻面轉成別的，困惑、惱火都有。「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安可歎了一口氣，身體靠向椅背，大概想離我的情緒遠一點。「做為朋友，我希望你看清明人。」
「我沒辦法這樣理解。」我只差沒講你說得好像為我好，其實是為自己好吧。
「你認為呢？」
「你想告訴我，你比我更適合他，也許你們還藕斷絲連，反正你跟你先生也不怎麼樣。」
「我說沒有，你也不信吧？既然如此，我們就省省力氣吧。」
安可真的很像明人，我現在才發現，他們總是我就這樣，你隨意。
「你說對了，我不相信。」
「我再跟你說一件事，明人已經不是我的合伙人，他在一年前就把股份全部賣給我了。我猜你不知道吧？」
她猜對了。我完全不知道此事。我只知道一件事，我是局外人。
●
明人開始常常把曉宇和妹妹送到爸媽家，我看得懂公婆的把戲但心軟加上懶惰沒強力干預。我有信心兩個小孩向著媽媽，小孩也叫我放心，他們不會被阿公阿嬤洗腦。但有一天我到公婆家接小孩時發現，阿公阿嬤把他們寵上天，將明倫和明人學生時代共用的房間重新裝潢成可以打遊戲、玩直播、養甲蟲蜥蜴猶如兒童樂園的房間，還買了一頂印地安人式帳篷擺著，在在說明他們要不惜血本贏得金孫的心。
「你爸把明倫跟你的房間改了，你知道嗎？」當天晚上我刻意等到明人下班回家，把這件我自認對他很重要的消息告訴他。
「我知道。」明人的反應冷淡，彷彿哥哥明倫跟他沒什麼關係，我的記憶瞬間變成某種謬誤，但明明不是這樣。
明人和哥哥從小一起睡在那個房間，兄弟感情很好。明倫過世後，公婆決定把一些他的衣服、雜物清空丟掉。明人瞞著他們，把部分明倫的遺物放到個人倉庫。雖然房間清空了，但原先的雙層床架、書桌、書架和家具布置還是維持原樣，感覺得到這家人心情的矛盾，想遺忘，卻捨不得記憶的空殼。
我承認我或多或少希望明人去向公婆施壓，讓房間保持原狀，他的反應顯得我的卑鄙徒勞一場。在我記憶中，每次陪明人回公婆家，明人總會走進房間，如果沒人打擾他，他可以一個人待在裡面很久，久到讓人擔心哥哥還在裡面，時間還在過去……
我明明記得剛跟我交往時，有個總是目光炯亮對我提起哥哥的男人……
「生命沒有多餘的事物，只要有地方放。」
回想起來，八年前新婚不久的丈夫明人帶著我到中途島個人倉儲，我對那個地方印象最深的是寫在門口招牌的廣告標語。
當然，名字也很奇怪。中途島？更怪的是連著這個名字的松鼠。
倉儲位於市郊工業區附近荒地一座足球場大的鐵灰色廠房，入口上方繪製一隻雙頰塞爆橡實的松鼠躺在椰子樹下沙灘椅上，享受小島陽光的標誌，標誌下方便是大大的中途島個人倉儲字樣。
「為何不直接叫松鼠倉儲？」當時我曾純為說笑提出這樣的疑問，但明人只是聳聳肩，好像沒興致接話。
我能理解，畢竟明人剛經歷一場家庭悲劇。哥哥明倫一家人自殺了。
明人說過他懂的都是哥哥教的。我的理解是，哥哥是他最好的朋友。
明倫死後，明人深受打擊。打擊他的不是死亡，而是哥哥遇到困難瞞著他，一個字也沒說。哥哥為何會為爛老闆做這種事？是哥哥為了生活變了？是因為大嫂有嚴重的憂鬱症決定陪她一起死？我感覺明人一直想找人怪罪，尤其他懷疑哥哥是為了大嫂而死。
「他結婚後，變成那種可以為家人犧牲的人。」這是我聽到明人最後對哥哥的評價，口氣沒有一絲憐憫或認同，其中隱含他認為大嫂害死大哥的想法。
辦完倉儲承租手續，隔日明人和我開車把遺物運到中途島429號倉庫。嚴格來說，遺物中的一部分也屬於明人，像是一台賈伯斯在1984年推出的 Macintosh 512K電腦，任天堂紅白機還有第一代Gameboy、第一代PS遊戲機，都是他們學生時代合資蒐集的。
我會知道這些明人和哥哥的收藏品細節，是因為原本以為把裝箱物品搬下車移進倉庫就結束了。沒想到倉庫門打開，我看到裡面兩道牆放了鋼製層架。明人一箱一箱拆封，把所有的遺物擺到上面。除了大量書籍、遊戲光碟，還有一些兄弟倆搞出來的所謂的發明，像是讓人觸電的整人皮箱、廚餘發電機、氣泵通風除臭鞋、長得像鏟子的格鬥機器人、個人攜式空氣濾清器……
回想起來，離開中途島以後，明人再也不提起哥哥。
中途島是明人記憶的墳墓。從那時開始，他就把自己一部分埋葬了，然後我們結了婚，生了小孩。
我以為沒關係，每個人都有不想示人的傷，我自以為是的忍耐包容，逐漸變成我的無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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