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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曹栩/泡沫 - 3之2

2022/07/05 05:30

圖◎吳孟芸

◎曹栩 圖◎吳孟芸

克展略略點頭,有點滿意的樣子,他走到一具模特架子旁,蹲下,伸手撫觸那截短硬的塑料脖子。在旁的人淨瞅著,不明瞭他在幹嘛,只見他從上撫到下,手指放在脖子根上,探脈搏一樣抵著,隨後克展站起身,走向我,給我瞧他的手指頭,上面沾了厚厚的灰。他說,看。我說看什麼?

再仔細看。口罩裡又噴出濃濃的嗤笑。

覺悟不夠的話,浪一打來就滅頂,克展說,灰,就他媽的積得愈厚。他搓揉指尖上的灰渣子,轉過頭:這天氣還有人睡立交橋下,睡涵洞,到處竄,最後還是逃不過,被大地一口一個吞掉,睡沙發算啥,是哪門子覺悟?

那人的手仍擱在兩股後方,眉頭卻不禁皺了。

克展對他說:你吃這行飯,能把客戶壞的手機修好?

能。那人補了句:不然我喝風。

那你說,有沒有本事把客戶的機子整出新毛病,就那種時好時壞的故障?

「我是搞維修的。」

「弄壞再修好,不也是維修?」克展挑了挑眼。「教你了,沒決心就等於沒計畫,計畫好,好到像屌頂著天,有毛用?想不透這層,那跟你就沒話好說了。」

我覺得,不必這樣勉強他。我說完,才想起克展之前交代的。

這叫勉強?不同意哪,任何事要辦得成都得這樣。克展轉回頭繼續對他說:你聽好了,最後一次機會,你告訴我,技術上這怎麼實現?

那個不請自來的皮衣男仍站在一旁,距離我和克展幾步之遙。

其他人照克展吩咐,往天橋移動,他們會在橋上放眼看看,思考自己的事業和前景,然後討論出一包口罩應當值多少,下來告訴克展。

循著螺旋慢慢地爬,他們在灰白橋面上散開。橋上有風,懸掛於橋身的橫幅布條飄著;三個小小的腦袋不住地晃動。

我問克展,一盒口罩,你預定底價多少?

「為啥要想這種事?」

「不然口罩怎麼賣?」

「能賣,憑著相信就能賣。」

乍聽覺得他在說笑,再想一下,我認為克展是存了什麼心。我說算了,不想說不打緊。

相信麼,就是他們相信他們的計畫很好,現在做出犧牲,未來必定更好,也相信我拿定了一個很好的價格,沒達到不賣。再來呢,他們努力相信自己值得這批口罩──有這麼多的相信,如果我還不努力相信的話,我自個兒都不舒坦了。克展說:既然大家都信,那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完成互信。

我看看克展,再看看橋上蟻般大小的人,原本和我一樣大小的人,現在停棲在各自的位置。

我說:「我只相信每個人早晚要完蛋。」

「你肯定不會只信這個的,但是信這個也好得很,現在才不急著去死。人總要相信點什麼才舒坦,內心弄得舒坦,等疫情一過就可以去揉腳,逛洗浴中心,踏實做淋巴排毒,把自己弄得更舒坦。」

你平常都做這個?

「先積毒,再排毒,有需要就去嘛。」克展說:「你有沒有給人排毒,做過全套?嫖的話建議要一歲歲向下嫖,或者一輪一輪向上嫖,狠狠操進去,豐富體驗生命。」

我說,就等你體驗夠了,介紹幾個人瑞給我。

克展說:「你是想供養,還是想上哪?好好跟我配合,幫我把口罩賣完,之後我特別給你找幾個又老又便宜的。」

我們交換背包。克展先把旅行者側背包空出來,把塑料袋抖開。

他們三人踱過來,由中年男人開口報價。對於價格,克展答應得爽快,因為他們用買七十盒口罩的錢,買了七盒口罩。他們把皺皺的鈔票一張張攤開給克展看,放進塑料袋,我則把口罩交到他們手上。中年男人買了三盒,其他人兩盒。戴黑毛帽的女人還想買更多,但手邊紙幣都付光了,問克展能不能用其他的方式支付。克展拒絕,他堅持只接受鈔票。那女人問我們這幾天還會不會在這邊賣口罩,再留一、兩盒給我好嘛。

克展說,看看吧,看情況吧,會盡量留一些。但我知道他在敷衍。

那三人揣著東西走了。藥房前面還是一群人排隊。克展掏出手機一瞧,說他該走了。我問他要去哪?他說,還能去哪?送餐吶。

現在送餐能比賣口罩賺?

這是工作,人沒工作做,就下降成社會累贅,再說,你以為巷口那兩個保安為啥不闖進門掀掉麻將桌?克展說,剩下的口罩就交給你,剛剛的賣價你就當成行情,賣高一點很好,低一點無妨。

我問,就照行情價格賣?他說,就照同樣方式,否則別指望賣到這價碼。

那傢伙呢?我低聲。

克展挑了一眼穿皮衣的,把頭微微晃了下。「從頭再找。」說完他拿著手機,揹著裝錢的側背包掉頭走了。我也走,但發現穿皮衣的仍然尾隨,看到克展騎電瓶車從巷口竄出,轉上大街,他才邁著步子追上。

我能出同樣的價格。他說,那要不要聽我將來打算?

就免了。我想了一下。你要幾盒?

剩下的都賣我吧。打錢給你?

我說,只收現鈔。我把總金額告訴他。

身上沒這麼多錢,紙幣沒這麼多,把錢打給你不一樣?

我說剛剛那女的也這麼說,可惜沒辦法,我朋友只要鈔票。

還以為他是你老闆。

看著他,我沒說話。他說,我住在以前四中側門那邊,就這附近,我去拿錢來你等一會,還是你能跟來?

我本來想拒絕的,但聽到他談到我念過的學校。

「四中怎了,沒了嗎?」我問。

他反問,你多久沒回來了?

有幾年。我不談太多,問,怎沒了?他說,被七中併掉,一本二本高校升學率沒得比,七中人多有校地需求。我說哪時的事?他說沒多久吧,去年下半年通過,兩校間的民房都拆遷了,四中拆除到一半。

我說,你去拿錢,我去那瞧瞧。他說行哪。我們才走了兩步,他就問:你為啥想去那瞧瞧?我被問住了,無話好說。

他說,你念過四中?

我問,怎麼這麼說?他說不是校友怎想去看看?走到天橋底下,他說,我也是。我說什麼?他說,也是四中畢業的。他瞟了我一眼,問我哪年畢業?不重要,我說,都天寶年間的事了。他呵呵笑了兩聲,手插進口袋,就不再問。

我們踩著自己的影子,近午絲毫不覺得有溫暖些,雲周圍倒是亮了一圈。穿越馬路時,皮衣男吹起口哨,許多年沒在這段路聽見口哨,我心裡一撼,情緒卻接著壞,聽著的差別不下天跟地。口哨聲持續於耳畔,我偏著頭,面前的路愈來愈逼仄,逼仄得像條即將揚起的鞭子。

走到地產廣告展板前,同一首〈少年壯志不言愁〉,他反覆吹了好幾遍。看著展板上女星被盜用的臉龐,我說,還是給我講講你的計畫吧。

行哪,遲了幾秒,他說,之後打算開一間畫室收學生,能的話,畫室就開在七中附近。說這話時他的聲調輕度上揚,好像有點樂呵,我不懂有什麼好高興。

我說,你不像搞美術的。

這看得出來?

瞎猜的,沒根據。

不過你猜著了,我不畫,不會畫,是我女友她畫,由她教。將來結了婚我就替她招生管理,跟學生收錢。

一點都不想知道這種事。我說:挺不錯的。

他說,你認為不錯在哪?

我沒說因為你沒吹口哨了,但一時也沒想到其他適妥的答案。

四周店舖都是關的,像緊緊閉攏的嘴,我們繼續踩踏影子,遇到地上疑似痰跡的深色斑塊,就跨過去;有一些公眾展板上也附著痰跡,和鐵皮鏽斑一同蔓生。

你認為不錯在哪?差不多走完一個街區,他又開口。

我還以為這問題拖過第一時間沒答就結束了。不錯是感覺上不錯,也沒具體依據。

哎,他說,那我只好也盼著你的感覺準確了。

我含糊應了一聲。

前不遠處是四中的圍牆,乳白色鋪散,從帶尖鉤的牆頭,延伸到路邊,幾隻羽色駁雜、灰撲撲的鳥待在閉鎖的校門上,當我們走近便倏地叫起。尖硬凌亂的聲音使我的心緒更加浮動。我張望著,不曉得要如何進去。他彈響手指,朝旁指了指,我們便走到較遠的一側。

一排居民樓都給夷平了,只剩地基,滿地磚屑石塊破磁磚。這側校圍牆逾半拆掉,我們繞過幾台土黃色挖掘機,其中一台挖斗攀著西樓,像把叉匙斜插在沒用完的糕點上。一旁廢料鋼筋堆成幾座山丘,課桌椅混雜其中,似乎只要扶正了就可以坐等上課鈴響。最大的山丘旁留有一條通道,以幾組柵欄歪歪斜斜擋住。

這層阻隔就是個擺設,我把柵欄拉開,側身走進去,那人也要跟來。我說不用吧。他說沒事就來看兩眼再去拿錢,不耽擱你的。想到我和他大概是最後光臨的校友,雖說不想他跟,我也不好講什麼。

斜前方還停著大型挖掘機,另一棟校舍已經被挖穿,樓板不復見,成了三面高牆的廢墟,抱擁空氣。我問皮衣男曉得這棟樓嗎?我想不起這樓的用途,一時沒瞧出來。不記得了,他說。我說我們居然都忘了。他說都離校這麼久了,忘了很正常不是?

再往裡走是校園中庭,兩旁植物大多枯萎,枯枝和沙石散布一地,但周圍建築物都還在。我說我們分別逛吧。他說他這樣看看就夠,現在去拿錢。我說,你悠著點。他說行,那跟你約半個鐘頭後這見?我點頭。

走到圖書館門前,門上掛了把大鎖,趨近一瞧,裡頭書都清空了。以前為節省同學學習時間,書概不外借,有人就偷,頂多留一張訊息不清的紙卡。後來我們若想看一本書就得打聽誰把書偷走了。

信步走過,幾間教室薄薄的窗玻璃蒙著灰,裡頭比外面暗許多。我抹開一小塊,水泥柱後幾縷光線遊弋。憑著弱光,我去瞧黑板上的塗鴉和粉筆字留言,那一天臨去的紊亂被定格,成為桌椅的排列。但有個班級,桌椅被擺列得齊齊的,彷彿人隨時會回來。

──愈不會回來。

閃過一念,如果事後我曾去瞧她的桌椅的話,那有些事我能更清楚。

可無論如何,她肯定不回來了,因為有一夜她沒回家,揹著書包,站在鋼板車運輸貨車疾駛的公路邊。我無法想像當時小舟的嘴裡是不是還吹著口哨。不吹,這不像她;吹了,我想她不會接受自己嘴裡發出搖搖欲墜的哨音。

就像那時期老師們聲稱的,那段路沒路燈缺乏照明,入夜降溫,很難察覺腳下薄冰,估計她爬起身要比多數人緩些吧。原話如此。等司機瞧見路上躺著人,踩下剎車已遲了。班主任還在課堂上說,同學們傷心難過,但高考不到兩百天,應該盡早穩定心情以學業為重。(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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