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義
他們說我失蹤了。為了寫作暫別島鄉,避開熟稔,前去異國陌生;事實是在離開家人、友朋最近的地方,胃出血,醫師診斷竟是由於長年的憂鬱和壓抑?……你啊,一定有心事,何以不說?我苦笑回答不是身心精神科的醫師──只要把我胃出血醫好就感謝了。
方從北美洲西岸回來,遊學尋之台灣四百年史之我,深思多年以來現實中不語人知的苦澀,就連最親近之人都陌生疏離?誰都沒錯,只是殘酷明白,原來就是兩條全然相異而不交會,也可能價值觀完全不同認知;恍然大悟地通透了解,應該是誠實告別的時候了。
他們說我失蹤了?親愛的朋友,也許突然斷絕連絡(電話或書信),我人在台北東區忠孝東路、復興北路交叉口大樓一處沒電話、無電視、冰箱,只有夜燈暈亮的小套房;兀自反思我的錯謬與紛亂,是任性或是誠實;1986年秋深,比冬冷還要凜冽的心情,寧願死去。
摯友王定國為我1988年7月光復書局版的:《從淡水河出發》書序竟以「失蹤」作題,應該也是揣臆且關懷的,失蹤因由何以──
一個深春的夜晚,突然接到一通台北的長途電話,電話彼端的人,語音短促嚴肅,發問中帶著一點淒涼茫然,打聽著林文義這個人。「他到底在什麼地方?他到底在做什麼?」商人的寓所,台中,接電話的我比對方更茫然。有人向商人詢探作家的行蹤,就好比商人向作家打聽現階段水泥批發價的行情一樣。我愕在那裡。時間是1987年,憑著紛繁的台北印象──諸如民進黨、作家形態變化或台灣歸路的老問題等等,我告訴對方,他大概躲了起來,在忙著他的理想吧!……
知心的文學老友,俠女:鄭羽書猶若復刻版將她困難、憂傷時候隱藏自己的地方轉租予我。入住之日,手持泡麵、紙筆,笑著安慰我不知所措的鬱悶說──您,安心,好好寫作。
窗外是夜月皎亮,我靜看月光心靜下來。
是啊,月光下,我記得,自閉的時刻。
如果我外出散步,你是否會巧遇我?
月光下,沉定胃出血,依然懺情之人;除了潛心、用力寫作,感覺自己一無所有……
那是我人生最灰黯、放逐的歲月。
王定國寄來一大箱昂貴的法國胃乳,逐日服食,助我恢復了胃出血的鬱結,很感謝。
鄭羽書不時關照──文義,你,好好的。
月光偶有雨掩霧濛之時,記得是,溫暖。
文學,永遠是最好的良方。不會傷害,只有靜好的親近、依偎,彷彿永恆的戀人……
夢,迷魅於歇筆入眠的深睡,帶我悄然回到太平洋彼岸的大學,帕拉亞多小鎮的大學城,我抵達時,陳秋坤、林馨琴伉儷留給我一部腳踏車,秋坤兄彼時取得博士學位,夫妻即將返回台灣,我赴美時方識,他倆卻如此貼心。
異鄉寄旅,月光下,我記得,鄉愁浮現是思念太平洋萬里外原鄉幼穉的兒女,不免垂淚;失敗的父親是我,為任性而率直的暫別哀傷。
兒女一定疑惑,問心:爸爸怎麼失蹤了?
彼時他們還未諳人事,爸爸對不起啊!
任性、率直之我,果真被詰責是個「自私」之人……疏離而陌生那人,言之有理;日常手記彼時與孤寂對話,猶如臨鏡自照──
胡佛塔下廣場那低首沉思者,羅丹銅雕,我坐在座下亦然沉思;想著短暫放逐所為何來?是逃避或是反省盲點,尋求一己之私的文學更精進的用心或祈盼另一次生命的淨化、洗濯?想一想。
嚮往靜美安宜的家庭生活,相愛相惜地攜手老去,培育兒女長大,完成人生宿願的終究圓滿,是否抵達?若無能做到,要漫然得過且過或選擇:誠實?捫心自問:真正彼此了解嗎?如此陌生。
完美主義?別自欺欺人了,世間哪有絕對完美?只有文學的讀與寫才可接近人與神之間的天問,那麼真有存在神降臨時,祂將開示什麼?問神文學如何尋求更高標準的尺度或讀與寫必備的虔敬之心?神也讀寫文學嗎?我懷疑。
再看一次沉思者銅雕,想請教創作者羅丹,是您背叛了卡蜜兒的愛情抑或是懼畏她未來比您更有懾人才氣?沉思者以手抵頷,默然未語,那麼就由文學多般揣測,羅丹完成藝術,卡蜜兒則因愛情幻滅被送入精神病院,憂鬱死去。
手記片段,異國隨筆……1987年帕拉亞多小鎮大學城校舍,我如此描寫,自信比宗教的《聖經》還深切。如果真有神審核我日常手記,一定判決我下地獄,天堂不容我進去。
月光再美,也是他鄉異地的陌生,遙遠的光年距離;親近的是我隱居離家不遠的所在,勤寫了三本散文集,手寫自心,不小說虛構,非新詩迷離……夜未眠,如豆孤燈下,偶仰首但見月光俯照,伴我這夜梟般地不渝書寫,主題盡是人間滄桑事。
歇筆,下樓散步。巷弄裡的蚵仔大腸麵線、二一六巷的關東煮、肉焿和滷味、山東水餃伴酸辣湯,真是撫慰的美食……我猶若孤星一枚,慢行在忠孝東路四段,遊魂似幽靈,以為沒有識者巧遇,老友詩人陳義芝竟找到我,雅意約我午餐。彼時他在《聯合報》副刊工作,餐館對坐,微笑少語,只說──你的心情我懂得,老朋友啊,安心寫作,沉鬱,也要好好地生活。
送我詩集,慰我憂愁,一切都在不言中。
沉鬱而憂愁,最灰黯的八○年代中期,我不渝寫作,以為胃出血死去亦可……只告訴任性、率直、不馴的自己,文學還在不可餒志!
太平洋兩岸的追憶,月光下,我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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