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莉姿 圖◎吳孟芸
那是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戰機又剛在頭頂飛過;家維在房間播放英語教材,伴隨其蹩腳生硬的發音,妳知道他正準備出國;宜雯又跑到屋外通電話,把紗窗錯當成門關掉,於是與家人的爭執聲一字不漏傳入;至於妳,妳和旻承坐在沙發,電視定在台語頻道,但旻承把它調得極小聲,畢竟他希望妳專注――
一如往常,他眉飛色舞講述那些本地日常的壞消息,槍擊案、交通意外、詐騙案、謀殺案之類,而且專挑荒謬如黑色喜劇的分享:
「啊,我想到了。有個七十歲的阿伯玩交友軟體約砲,約出一個十八歲的正妹,妳猜怎麼著?」他說話時有種演繹感,喜歡製造懸念。
這是他的樂趣,做為一個應當盡快融入的外來者,妳最好滿足期許,並根據對他的理解,回答得盡量普通,好給他掀起高潮的機會。
「嗯……被騙錢了?」
「真真,」旻承誇張扶額,沒好氣地跟妳說:「太普通了好不好。妳都聽我說過這麼多新聞,總該大概抓到要領吧。」
要領就是要裝笨來配合你這戲精。妳心想,嘴上說:「所以發生什麼了?」
「這個你準猜不著。他們去摩鐵,才開始幾分鐘,阿伯就倒了。那女的趕忙找他口袋有沒有藥之類,猜她找到什麼?好啦我直接爆雷,只有藍色小藥丸!救命,結果阿伯就心臟病當場嗝屁了,哈哈。」
他笑了半天,發現妳無太大反應,意識過來:「啊,藍色小藥丸,就是,你們香港叫什麼……偉哥?讓人變無敵金剛那種藥啦。」他稍微放輕聲。
意識到這樁本應可笑的命案因文化隔閡而大打折扣,旻承看妳的表情,讓妳錯覺自己是個在莊嚴布道會中無法忍住噴嚏的壞傢伙。
家維跟宜雯正好回來,提議開車出去逛逛,打斷旻承分享一個男子意外用菸灰缸砸死前女友的新聞,妳鬆口氣。
你們在車庫,即聽見塑膠袋窸窸窣窣被翻的聲響,一瞥,竟有貓撕咬袋子,翻找可吃之物,連生麵屑也不放過,叼起即跑到對面車庫,以舌頭舐舔,吃完,復又回來,咬走洋芋片袋。這次你看得清楚一點,橘白貓,頸後大片色塊,胸前一片白鬃毛至肚,頭偏扁圓,顯得眼睛大如彈珠。
「啊,是灣灣!」旻承一喊,貓即躍入附近草叢。
「就叫你別再這樣喊牠,」向來嚴肅的家維皺眉:「連貓名都得政治化,好煩。」
「灣灣有什麼政治化?」旻承奇道:「這社區大家都這樣喊,你沒見牠背上那大片橘色,真的跟本島地圖一樣,上端偏右,下端像個葉梗,這是客觀描述。更何況台灣就有個插畫家叫彎彎,難不成你要她改名?」
「哎喲,通常滿口喊去政治化的人才最政治。」宜雯抱著妳的手臂,輕聲道:「嘿,他才巴不得早日出國移民,把全家人接到外國住。」
妳沒留神話裡含意,只認得貓背上有一片橘色,像一個島嶼。
不遠不近,牠回望妳,恰如其分的距離。
陽光打落,貓的瞳孔尖成一根針,牠手腳長,骨架雖小,身形卻飽滿。若非耳尖缺了一角,就要錯以為家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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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式套房,兩層,四房三陽台兩衛一廳一廚,附車位,四十六坪。小社區,管理處有代收包裹服務,社區中心開放至每晚八點,生活機能便利。唯一美中不足是不如城市公寓,沒有統一垃圾收集處,需追垃圾車,每週四天,哎有時會早到遲來,沒關係,可以下載APP查詢吶。同學,我不騙妳齁,這家具冷氣我都幫妳換到最好的,窗戶好大,有沒有?房間通風採光,很舒服啦。衛浴還乾濕分離喔,馬桶今年才換的,不漏水,但還是注意別丟衛生紙啦。有什麼問題就找我,不用擔心齁。
房東阿姨帶妳參觀房子,資訊連珠炮發,炸得妳暈眩發昏,衛是什麼、坪即多大、垃圾分類如何處理,種種疑問在密不透風的熱情下被堵得不敢聲張。
妳實在急需住處。
當初走得很急,機票都是即日買的,單程,連家人都在妳抵埗後才得知離開的決定。
妳輾轉借居他人住處。後來申請到學位,在偏遠的鄉郊,不在北部,遠離紛擾的中心,更好。剛好此處釋出一間套房,與三人共住。兩個學生,一個在附近農場工作的女子。
簽下租約,不多話,開始待下來。
房間在二樓盡頭,一張單人床,一個組合衣櫥和一張書桌――家維從市區大賣場替你運回來。他熱情主動,很顧人,下榻當日即載妳到市區購置日用品,半小時車程,自然問起香港。
「很慘啊,我們這邊都有留意新聞,太可怕了。所以警察真的會亂開槍嗎?在街上?跑進店裡?那些浮屍、失蹤案都好恐怖哦。我是沒到過香港啦,但我表弟一家很喜歡去香港玩。辛苦妳了,現在搞成這樣,妳也不容易。」
路走到一半,雨如針下。近半年,幾乎每天都濕漉,毛毛刺刺地盈著水,妳身下的車座,霉軟如壞掉的麵包,質感怪異,密閉的小空間滲滿濃濃的菸味。
但這是對方施以的援手,像他為妳拉開車門時,妳便應當坐進去。自行繫扣安全帶,成為乘客,任其為妳導航,乖乖地,不多話。
(妳記得所有溫柔且顯煞有介事的目光,包括從機場出來時計程車司機聽得妳破爛國語並確認身分後的慰問;房東阿姨在抄錄妳護照資料時的欲言又止。)
家維大四,大多時間輪班當工讀生,人很穩重,把鞋子井然並排,吃過飯後馬上洗碗,且定期用檸檬酸清洗熱水瓶;在農場上班的宜雯早出晚歸,難見蹤影,人倒慷慨,常攜回玉米筍、高麗菜、地瓜、芋頭等放在冰箱,在群裡叫大家自取來吃。
於是整天跟妳相對的,剩下念研究所的旻承,家裡開公司做貿易,從前在香港待過幾年。後來父親留港開展業務,不時寄來精緻的日用品。他還有一年畢業,本打算畢業後到香港搵食,卻被家裡喊停――時勢如此,反是父親打算結束那邊業務回來台灣。
他整天笑嘻嘻,無甚正經,有個特別癖好,會背記本地新聞,自然不是什麼好消息,愈荒謬愈戲劇性的他愈愛分享。
時間久了,宜雯會調侃兩句:「最近誰又倒大楣了?誰又捅了誰刀子,拜託。」家維向來嚴肅,問他怎麼老喜歡把快樂建築在別人痛苦身上,這樣,講和聽的人都要下地獄的。
「說不定我們的處境也妝點了別人的歡樂呢,沒差。放心喔,屆時我在第十八層,你們住我樓上,有空串門子,還湊夠人數打牌。」旻承眨眨眼。
後來,他那些「故事」,便大多留在陪妳餵橘白貓時講述。
起初,橘白貓戒慎,小心翼翼,接受餵食卻不願靠近,警惕地躍於欄牆上窺視於人。每次稍要縮短距離,牠便要覺察人的僭越,哪怕正嚼咬嘴下罐肉,仍忍痛迅捷跳奔,遠望你們。
旻承整天遊手好閒,雖嘴上毒舌,也會載妳去買罐頭,並執意喊牠「灣灣」。
「啊不然浪貓浪貓的喊牠?有名字總比沒名字的好吧。對不對,灣灣?」他說。
漸漸與貓親近,竟變成各人輪替去餵。貓開始放下戒心,準時來到停車位等候,若遲了餵食,更會主動跳至玄關陽台喵喵喊叫,形同催促。大家又驚又喜,覺著牠認得人,好可愛,有時吃飽,以肉球擦臉時,可給人摸拍數下。
生命開始有了期盼,妳以為可填滿各人間難言的縫。
他們有時會問起香港,也會轉發人權議題,筆電貼滿各式貼紙:「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支持同志平權」、「我是人我反核」、「多元成家」、「爭取100%自由」等。
議題貼紙似一塊塊相互扣連又各為獨立的版圖,構築了整幅電腦背面,色彩斑斕。
妳一度在他們的關懷裡,錯估大家對政治的關注――不,是妳過於天真順遂,像以往旅遊時留下的美好印象,物價不高、美食之都、進步開明、接納多元意見、勇於改革……
所有關於異地的身世與故事、苦難與喜悅、文化與歷史,無非都是主觀投射。
有一年,妳與友人更曾像缺水者汲汲於豐潤的綠洲,特地買來機票飛到台灣,感受大選氣氛。新聞一幕幕拉票、訪問、候選人演講辯論、網紅與知識分子的站台都讓妳激動得牙關打顫。
像一個虔誠濃重的節日。
這是華人社會中首個(甚或唯一)實踐民主的地域,想必人人汲汲於政治和議題,為擁有權利而熱衷參與公共事務,爭取權益,討論議題,在對話中益加進步,儼如積極公民。
直至妳發現,人們擁獲的種種權利、關懷和愛,也許都像室友們每部電腦或手機殼後斑斕且交錯的思潮與主張貼紙們,匯成的蜃景。
那麼好看,又那麼易於破損,輪常替換。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