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央敏 圖◎王孟婷
古人好修仙的動機不外嚮往神仙有超能力,能來去自如,過著悠哉自在的生活,只需餐風飲露,吞食日月光華,便可永生。
南朝最荒誕不經又荒淫無度的齊廢帝蕭寶卷在登基後的第三年,宮中失火,延燒十餘殿,後宮房舍也焚燒殆盡,這時他聽到四周有鬼哭神嚎,彷彿在誦讀漢代張衡的〈西京賦〉,「……有憑虛公子者,況青鳥與黃雀,伏櫺檻而俯聽,聞雷霆之相激,柏梁既災,越巫陳方,建章是經,用厭火祥……」於是勞師動眾,大起新宮七殿,又為貴妃潘玉奴起造寢宮三殿,全部雕梁畫棟,飾以金璧,極力仿效神仙身段,過著奢靡生活而耗盡國庫,以致一年後遇反被殺,死後不但帝號被廢,還遭貶諡「東昏侯」。撰寫《南史》的李延壽在〈齊本紀〉中,描寫潘妃的居所有一句寫道:「其玉壽(殿)中作飛仙帳,四面繡綺,窗間盡畫神仙。」這樣光靠金錢假造的神仙形貌自然無法使他們享受神仙生活,就連可以讓想像逸興遄飛,飄飄欲仙的神仙意境也不可得。
從小我就很喜歡窗戶,尤其喜歡牆壁上長著一面大大的窗。長大後,讀到南齊宮殿的窗戶小故事時,就斷章「曲」義,把那句「窗間盡畫神仙」轉化成「窗間盡量神仙」,表示我喜歡倚窗而望,讓精神像神仙那樣來無影,去無蹤。
我出生到小學所住的房子是一棟由土埆厝翻修而成的老屋,窗戶本就稀少且小,但有一個房間,也許因為要當我父母新婚的臥房,所以老屋翻修時才將整堵由渾厚土埆壁構成的後牆鑿出一口面向北方的矩形大窗,窗戶下就是我和幾個弟妹與父母共擠的大通舖。小時候,我家前庭很小,與鄰家後牆只有咫尺之遙,視野被嚴重局限,只有望向屋後,想像的觸鬚才能隨著視線盡情伸展,因為北窗之外,依序是我家的後院空地,接著是低矮的柴房與牛稠,柴房背部長著兩棵大樹,大樹後方是簡陋的矮小豬稠,豬稠後方是遠房親戚家的大埕,最後才是會阻礙到視線的大戶人家的屋瓦。只要我小立眠床上或坐在窗檻上望出去,便有一幕廣闊的景色任我眼睛徜徉,所以我特別喜歡這扇北窗。
後來,長居市區,門前窗外都是水泥瓷磚牆,這種閒情逸興似乎就夭折了。直到三年前,朋友夫婦提供一棟被他們「廢棄」在尖石山上的木屋給我安居,我的神仙細胞才又復活起來。
也許因為春天還夾帶著冬天的尾巴,北地山區的春天常冷得像感冒那樣落雨流涕,雖然流走冬天,還不能大開門窗,把天潮地濕引進屋裡沾染家具和加重棉被的霉氣。必須等寒流飄去了,有能力趕跑烏雲、衝破烏鴉天的太陽才會上山蒞臨,但晴天不夠長,時不時猶須孤館閉春寒,通常要到清明之後才能長時間打開窗戶,這時總算可以迎接耀眼的陽光把一頃美麗的山景帶到眼前,雖然春天所「賰」無多,也仍舊歡迎她。
我曾說:大自然的風花雪月沒人搬得了,應該走出戶外,可是過去長居市井中,只覺城裡暮春的戶外,已是陽光過多,風又懶惰;鳥語太少,而車聲太噪。那時很嚮往有朝一日能遁入深山,深山的日頭很溫柔,會撒嬌的雲霧能把夏天軟化成春天。果然,自從安居山中之後,不必出門跋涉,也能享受自由自在的神仙生活,所以遊春只須靜待家中打開窗,讓本來就徘徊在窗外的一大片春天走進來陪我讀書、寫字、飲茶、喝咖啡,同時品聞彌漫在清新空氣裡的草香,這些芬多精令昆蟲畏懼,卻能叫人精神奕奕。我想,綺麗動人的春色比較不愛走大門,而是喜歡躍窗而入,就像茱麗葉的愛情,父親幫她選擇的未婚夫巴黎斯(Paris)都從前門進出,而自己愛戀的男朋友羅密歐都爬窗來會,這表示窗比門更富浪漫主義,也更具結構巧藝。戶外的風景往往顯得雜亂無章,但經過窗子剪裁後,會把焦點集中,變得格外美麗,這應是風景圖片總讓人覺得比同一地的現場實景好看的原因吧!
最古早的房子,窗只是門的附庸,做為通風、借光或探視之用,由通風孔到牖戶再到各種形狀、大小的窗,比如花窗、天窗、落地窗或隋煬帝的「閃電窗」,都是文明進化與愛美的結果,而最能享用窗的好處者,應該是那些愛在紙上爬方格子的文人,文學家喜歡在窗下捉摸靈感,他們的精神、或者說靈魂幾度自由出入窗戶後,便有《南窗小札》、《西窗獨白》、《東窗集》、《北窗炙輠錄》等等著作問世,在他們眼裡,春天可以被嵌在窗戶上看,而且只需一部分,因為這種春天才有主題、結構,就像畫家寫生或攝影家拍照,只選擇一幅風景,這幅風景鑲了框就有了完整性,給人自給自足的感受。同理,岑參坐望窗外時有感而發:「萬嶺窗前睥,千家肘底看」,是他的窗戶幫他攝來一幅景象而且緊緊逮住,才讓他可以放在肘底看個夠。王維覺得「窗外鳥聲閒,階前虎心善」,這恐怕也是因為他在屋裡,有了窗戶的保護和陶冶,才產生文藝心理學的移情作用,把他的閒情與祥和心境投射到小鳥與老虎的身上。
至於陶淵明應該是窗戶的知己,能感知窗戶的隱能,一倚南窗邊或一臥北窗下就變成「憑虛公子」神遊到無何有之鄉,彷彿連窗子也出遊了,他在辭官歸隱的〈歸去來辭〉中自況「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在寫給五個兒子的〈與子儼等書〉中說自己「少學琴書,偶愛閒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對陶淵明來說,只要有窗可以憑眺,陋室便等於桃花源,也就讓他太上忘情,悠然似神仙。我想,在同屬魏晉南北朝的騷人中,要是張華、郭樸等前輩或鮑照、庾信等後人的心境修為能有陶淵明這種天人合一的境界,何須到處爬山越嶺,尋找蓬萊,豔羨雲霞,採摘奇珍異草,披荔戴蘿,故作遊仙詩,冒充赤松子?
我非陶潛,不敢自比羲皇上人,但應稱得上「水田散人」,小時家中務農,耕植十幾畝水田,現在遯居尖石山中一個名叫「水田」的部落,全由木造構築起來的柴板牆壁上,也開闢許多塊裝著透明玻璃的水田,人在木屋裡,即使門窗緊閉,只要拉開窗帘,大自然就會走過來和我親近,東窗可以迎迓朝曦,看著遠方更高的山脈像一堵凹凸起伏的綠色城牆;西窗能夠收藏落日,遠眺粉紅的霞雲像一座建在海邊的赤城,南窗和北窗也會框到一面獨特的風景。感覺上,經由窗子邀請進來的春天尤其溫馴,總是服服貼貼任我逗弄,絕不傷人,就像關在圈籠裡的飛禽走獸變得很溫馴,可以任我觀賞,相望不相厭。
落雨紛紛時,關起窗,聽山雨演奏白居易的〈琵琶行〉,時而達達敲著大珠小珠落玉盤,時而沙沙刷著幽咽泉流水下灘,像要滴進來,卻是在玻璃窗上畫珠簾,幻想神經就跟隨雨聲飄舞起來,就像閉起眼睛,反而可以回憶和想像,也是多麼愜意啊!
而當山中雲氣崒兮直上,霧籠山頭時,看似一縷翻湧的白紗繫在數座層峰間,眼前就像掛著一幅國畫,那動感彷彿北宋畫癡米芾正拿著毛筆在畫他的〈春山瑞松圖〉,這張活生生的山水圖,百年畫不盡,被南宋道人白玉蟾看到,有感一闕〈水村吟霧〉:「淡處還濃綠處青……猶似簾中見畫屏」,於是這位酷嗜陰陽符咒之學的白玉蟾也就爬上山頂,進入傳說,乘著濃霧羽化登仙了。
也許在構成我的生命的成分中含有微量的「羨仙體質」,加上古代詩賦、戲劇的作者總愛把方外高人與神仙隱居的地方說成仙境,此境總在「雲深不知處」的山裡,所以早年看著國畫中雲霧繚繞的山景總會給我一種仙境感,現在遁隱山中,我的神仙逸趣也常被類似的畫境誘發出來,特別是「水霧雜山煙,冥冥不見天」的濃霧彌漫時,我見山谷對岸的屋舍被霧籠罩在虛無縹緲間,想必他們見我的木屋也在矇矓的霧裡,看著霧氣飄浮移動,彷彿自己就在騰雲駕霧,飄然如憑虛公子!而當天氣放晴,有時看一朵雲停坐在山頭休息或貼在山坳久久不去,也會想像山是不是受傷了,所以綁著紗布,等到雲朵飄走,再現蒼翠山貌康健如初,就覺得有仙則靈,山總能迅速自我療癒。
現在我倚南窗,寄神遨想,成為窗戶的一部分,讓草木花香把我溶化在仙境裡,靠想像就能使自己盡量神仙,何須畫一堆神仙圖來陪伴呢!●